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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丨陈涛:绝望之境的永恒反抗

2021-09-25

《野草》:绝望之境的永恒反抗

文丨陈涛

《野草》是鲁迅唯一的一本散文诗集,出版于1927年。此书文章多是鲁迅针对不同的情由所抒发的感慨,其展示的生命哲学皆源于个体的生命体验,正如李欧梵评价的那样,是“个人杂感的诗意的变体”。虽然它没有一个内在的严密系统,但是我们却可以对这些文章大体分类从而进行关联性阅读。

鲁迅在写作《野草》时,正值翻译厨川白村的文艺论著《苦闷的象征》,他在译序中说道:“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而其表现法乃是广义的象征主义”,这段话也恰好贴合了鲁迅当时的心境。在《野草》中,我们会发现大量荒诞怪异、玄妙奇美的象征意象,也正是这种讳莫如深的创作为《野草 》留下了极大的阐释空间,幽邃、神秘,布满了一种难于明晰却又时刻引人品味的艺术魅力。

《野草》的写作正值鲁迅人生的低潮期,人生理想的破灭, 带来惨痛的打击。1906 年《新生》的流产,使他“感到未尝的无聊”, 并有“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的悲哀和寂寞。后来,“五四运动”曾给他带来了暂时的希望,他投身其中,并为《新青年》等报刊写稿,创作的小说和杂文获得了广泛的影响。可时间不长,“五四运动“的逐渐退潮逐渐熄灭掉了他蓬勃高涨的战斗激情。如他所说的“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站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而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 ”。同时,来自家庭内部的纷争,导致兄弟阋于墙,还有在女师大事件中被卷入学生政治运动中,与各学者展开的口舌论争等等,都让他身心疲惫。于是在《野草》中,鲁迅艰难地体味着苦涩的孤独,与周围的世界保持着一种审视的距离,在孤独中守望、守护、自省着自己的境遇。燃烧自己的死火,做娼妓的母亲,无物之阵中的战士,它们是他反观、解剖中的自己,它们两难的生存处境是他苦恼的体现。

1926年12月16日,鲁迅写信给许广平,说:“我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道路上,将血一滴一滴的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弱了,连饮过我血的人,也来嘲笑我的瘦弱了。”这段沉痛的内心剖述,像极了《颓败线的颤动》中抒写的那种巨大的痛楚与失落。文中一份无私的爱换来的是痛彻心扉的背叛。关于这份爱在背叛中的境遇让鲁迅思索了许多。

鲁迅用老妇人的悲剧来寓意一个战士的悲剧,老妇人内心有如此复杂的情感而无法表达的时候,她的愤怒和痛苦让她的颓败而松弛的身躯全面地颤动了。这是内在的情感难以抑制而产生的外在身躯的不由自主。这身躯的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震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如此强烈的身躯的颤动必需极大的心力作用。作者用外在身躯的变化来写内在思想和灵魂的纠结困厄,真是形象深刻,震颤人心。

同样,我们可以联想到,与兄弟决裂的鲁迅,想必内心也是这般的凄楚,老妇人被遗弃后的痛苦感正与鲁迅被抛弃后内心世界无法忍受的失落感和徒劳感相契合。但鲁迅的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感:他恨而不愿,爱而不能,弃而不舍。这种情感颇似老妇人无词的言语和由无词的言语而发出的洪流样。

对亲人,对青年人,鲁迅是宽容的,他做不到决绝的“复仇”,于是他只有默默品尝着伤痛与孤独。同时,他也是决绝的。《复仇》与《复仇 其二》等篇章中抒写的复仇,那些对看客的讽刺,对旧制度与黑暗的扎刺,鲁迅从不心慈手软。他清醒的看到自己作为一个启蒙战士,在历史进程中不过是瞬间一影,天堂、地狱、黄金世界,都是他所不愿意去的,他的命运不是被黑暗吞并,便是在光明中消失。动乱中需要战士,但被利用后,人们便会对这些曾经奉献血泪的人孤立、歧视。鲁迅明知自己是一个悲剧的战士,但又无法从根本上摆脱自己这种悲剧的历史处境,即使成为一个像“枣树”一样的孤独战士,以一无所有的铁杆似的枝干,直刺着奇怪的、黑暗的、高而远的夜空,也从不停止对绝望的反抗。

“绝望”之于人生既是一个物质性命题又是一个哲学性命题,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们都在反对或反抗着绝望,从微观上说它是个人的,多与前途有关,从宏观上说,它可以是一个民族的,甚至是整个人类的。绝望的有关生命存在本身又关乎精神。马丁 路德 金曾在著名的演讲《我有一个梦想》中讲道, “从绝望中寻找失望”。绝望是大山,希望是石头,但是只要你能砍下一块希望的石头,你就有了希望。这句话在当下的中国,变成了“从绝望中寻找希望,人生终将辉煌”,带上了浓重的目标感,具有了强烈的励志性。大山之于人,是一个外在的物体,是人之前的阻挡,而鲁迅面对的却是“黑暗”,黑暗对人的笼罩性的压迫与压抑是比大山更难挣脱的,它无处不在,无从反击。而且鲁迅所面临的悖论式处境,又让他不得不进行一种永恒的反抗。鲁迅曾在给他的一位学生的信中谈到《过客》这篇作品时说:“《过客》的意思不过如来信所说那样,即是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

对于兄弟之情,他不能决绝的复仇,而对于社会、制度、政府,他从未停止抨击的脚步。“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这是强烈的痛苦激发后的执著,而那个冥冥之中呼唤他前进,便是他自我意志的呼唤,即便是“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他依然不放弃自己的选择,坟不会使他惧怕,野蔷薇不会使他驻足,在这艰苦的求索中,他也曾彷徨过,失落过,但始终在斗争着的。《过客》一文,在鲁迅心中酝酿达十年之久,剧中肯定包含了他的个人生活的痛苦经验。“过客”正是鲁迅自身的写照,无论多痛苦,他都会战斗到底,误解、误会又算得了什么?

鲁迅笔下的战士,矛盾痛苦、落魄孤独,却义无返顾,不失兀傲倔强。他不知道未来会通向何方,更不知道前方是否还有路,但强烈的自我意志要求着他,在没有路的情况下依旧走下去。《过客》中的过客是一个虚无的存在,他没有来源,他从虚无中来,终归于虚无中去。他所能做的唯有向前走,也许生活就是一个走的过程,一直走下去,好完成那走向死亡的行程。因此,“走”也就成为在“无意义”威胁下的唯一有意义的行动了。在老人看来过客的走是无意义的,前面是“坟”,而“坟”的后面是无所知道的存在,可能过客还没有来得及走过去就会倒下,在老人看来过客应该回去。在小女孩看来,过客也许应该继续走,因为前面是有着许多野百合,野蔷薇的地方。但对于小女孩来说,过客终究是一个怪异的存在,所以她也并没有理解到过客“走”的意义所在。事实上,连过客自己也不甚明白自己不断前行的理由,只是有一个声音在前面呼喊他前行,对于一种虚无的声音的存在的追求构成了过客继续走下去的理由。《过客》结尾处“过客向野地里踉跄地闯进去”,他最终朝着死亡走下去了,“走”是他存在的理由,是他抗争的武器,尽管是那样无力与苍白。

鲁迅在写给许广平的信中写到“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 “反抗绝望”与“绝望的抗战”这是一个悖论的哲学存在。这个悖论的存在也正是解读《野草》的一把钥匙。在《野草》中,面对绝望,鲁迅有着有着寂寞与孤独的虚无之感,在深刻体会死与生的偶然性与不确定性的同时,鲁迅也有着对生存困境的深层的焦虑。反抗绝望与绝望的抗战,希望与失望,生与死,在这种种对立存在的两极悖论中显示了鲁迅不屈的灵魂。正如《过客》中的过客一样,在精神层面的绝望困境中,鲁迅在“走”,在行动中寻找存在的意义,这就是《野草》所体现的鲁迅的生命哲学。

鲁迅对环境和自我存在价值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始终无法摆脱爱与恨的交织,独异而被疏离的惨痛,来自同伴、敌人明枪暗箭的不绝鞭扑,在孤独中鲁迅选择了坚持与守望,并以一种绝望的行动,反抗着永恒的“绝望”,孤独是智者的宿命,在虚无中寻找希望,在行动中寻找存在的意义更是智者必有的品格。

(来源 中国作家网)

陈涛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评论与散文写作。作品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等报刊。著有非虚构作品《山中岁月》,主编有《中国青春文学典藏书系》。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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