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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翼《普罗米修斯和鹰》|《小说界》试读

2021-08-05

“命题为‘自深深处’。《自深深处》主角是被囚禁的奥斯卡,而最著名的囚徒,是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

于是,作家张天翼为我们创作了一个关于普罗米修斯和鹰的故事。在故事中,为人类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依旧被绑缚于高加索的山崖上无法入眠,每一天宙斯的鹰依旧会飞来吃掉他的新长出的肝,但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巨大孤寂中,普罗米修斯竟然开始期待鹰的出现,哪怕它是为了啄食他的肝而来,“他数着天边的云,等。等一天里唯一的节目。”

《普罗米修斯和鹰》刊登于《小说界》2021年第二期,想要阅读全文请支持并购买本期《小说界》。

——《小说界》编辑部

/普罗米修斯和鹰/

文/张天翼

……

他独个儿站在高加索山崖上,动弹不得,陪他的只有火神赫菲斯托斯亲手打造的镣铐。头五十年,宙斯派人来看他。他把他们都骂了,所有劝他低头,劝他放聪明的人,即使是一副心痛他的口吻,他也骂。狡黠的赫尔墨斯、惩戒女神涅墨西斯、他那个蠢兄弟厄庇墨透斯、宙斯骄横的女儿阿尔忒弥斯,等等。

他骂阿尔忒弥斯的心胸比石榴籽儿还小,心肠比赫布罗斯河里的冰块还冷,她的侍女卡利斯托怀孕明明是宙斯作孽,为什么不敢斥责她父亲,反而驱逐那可怜的宁芙。阿尔忒弥斯气得拿弓背打他,他没法躲闪,满头鲜血。打完还不算,她踏上金角鹿拉的车,从箭壶里抽一支箭,拽开弓弦,一箭射在他肚子上。

他吃了一箭,痛得哆嗦。她得意而妩媚地一笑,控缰欲走。他朝她后背大声说:勒托的女儿,尽情挥霍你的箭术吧!未来你会用箭亲手射杀你的心上人,他的尸体圆睁双目,漂在海浪间,等你寻到他,恶鱼已吃掉他的耳朵和手指。

阿尔忒弥斯在云雾里转身,瞪着他,脸色惨白。让宙斯忌惮又无计可施的,正是普罗米修斯的预知力,而最恐怖的莫过于预知未来的悲剧,提前活在疑惧和哀悼中。她双唇一动,普罗米修斯抢先道,别费力了,我不会告诉你“何时”或“何处”。你父亲尚不能令我开口,你以为你能?

她厉声说,好,我信你的预言。但在那之前,我会先让你尝尝活着被啃吃的滋味,我以守誓河的河水起誓!

她走后第二天下午,鹰来了。鹰停在不远处的山石上磨爪子,鹰目灼灼地盯着他看。一开始普罗米修斯以为它是宙斯变的,他笑道,不敢以真身出现?还是伽倪墨得斯也被放逐,你又要出去抢人了?

鹰飞过来,爪子刺进他大腿,啄开他腹部皮肉,一块块撕食他的肝脏,像人掰着面包吃。他惨叫,明白这是头真鹰,不是宙斯,神不吃别的神的肉。这当然是阿尔忒弥斯的建言,暴君从不拒绝她任何要求,估计他还大为激赏她在折磨囚犯上的创意。

普罗米修斯朝奥林匹斯山的方向吼道,没有用!派个畜生来替我挠痒,没有用!我跟你们一样是神,记得吗?明天我的内脏就会长出来,跟全新的一样。它吃得掉心肝肠子,吃不掉我的勇气……

直喊到力竭。鹰已走了,他低头点数。一边颤抖一边嘶嘶吸气。好像透过一扇打破的窗户往屋里看,两个肺在,脾在,胃在,心肾大肠小肠都在,只少了一枚肝。

翌日,鹰又来。此后它天天来。像挑食的小娃,一筵热腾腾鲜肉,只择特定的那块吃。又像懂行的窃贼,只挑最值钱的拿去。原来刑罚的核心在此,让作为抵抗的复生成为徒劳,成为笑话。无尽的重复能消解一切意义。

他吼叫,啐它,骂它,什么都不能让它分神,它专注得像盯紧爱子的哺乳妇人。它用爪趾配合尖喙,划开皮肤,拳头大小的头钻进去,找到那块帽子形状的肝脏,叼住,一甩头拽下一口,吞下,一甩头,又一口,每天,它在他腹部抄写出同样一个血洞,然后在他的叫骂声中飞走。

后来他啐烦了,骂不出新意了。他发明了一个忍痛的游戏,跟自己赌能不能一声不出。

他妻子阿西娅来的时候,鹰正吃到最后几口。撕破的窟窿皮肉翻卷,两边露出肋骨。隔着一层横隔膜,那颗心脏卜卜跳,被啄开的血管像阿特洛波斯切断的线头一样耷拉着,黏糊糊的血流过腹部,流过大腿,淌到脚趾上。她双手捂嘴,美目瞪得老大。他竭力发出一个笑,想跟她说:你曾抚着我胸口问我,这下面那颗心里,到底装着雅典娜多些,还是装着你多些,现在你亲眼见到它了。

不等他筹足力气说出来,她嗷地哭出声,一转身跨上云端。云层隐没身影,风把她跟云一起吹远。哭声像阿里阿德涅的线一样拖在身后。他四肢用力,挣紧了链子,想随那条丝线而去,哪怕尽头是不可战胜的牛头怪。

另一个在鹰进餐时到来的是赫尔墨斯。跟阿西娅相反,他看得认真极了,目光追着鹰的喙一起一落,鹰吃一口,一扬脖,脖子上一块小小隆起滑下去。赫尔墨斯笑着道歉,对不起,我得给父亲汇报。普罗米修斯深吸一口气,残余的肝上方,一角红色肺叶鼓起,其上血管交织纵横,如人间的道路。他向赫尔墨斯一笑,说,别忘告诉他,我还有力气笑呢。

到第一百年之后,他妻子绝足不来。宙斯的说客也不再到访。

他想表演倔强,表演威武不屈,也没有观众了。

第一百二十七年,伊娥化成的白牛路过。她去后一段时间,普罗米修斯在心里铺开地图,计算她走到哪儿了。泅过了迈奥提斯海峡,横穿基斯特涅平原大概需要一年,如果牛虻叮咬得勤奋,说不定九个月就够,那疲倦的小牛蹄再往前跑,跑,跑过太阳泉,她可能会在那儿喝水休憩……

其余的日子,只剩死寂,和疼,和一只鹰。

一切都像前一天的回声。风啃噬他的脸。他把“盲目的希望”跟火种一起赠给人类,没给自己留。他数着天边的云,等。等一天里唯一的节目。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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