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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一生的苦难,都与性和性别有关

2021-07-30

萧红

本文为杨联芬教授在纪念萧红诞辰110周年暨《萧红大传》新书分享会上的发言,经作者审定。

萧红一生的苦难

都与性和性别有关

杨联芬

三位老师都是我的前辈。在读本科时,赵园老师和季红真老师的文章,我最喜欢,受益匪浅。受他们那代学者的启蒙和影响而进入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是我们这代很多人共同的经验。今天能够跟他们在一起面对面请教和切磋,倍感荣幸。

我接着孙郁老师的话讲,萧红在文坛的崛起,借助了左翼文学的力量,但她的创作在左翼文学当中确实具有鲜明的独特性和独立性;在整体的现代文学史上,她的贡献也是唯一的。她的创作犹如天籁,其处女作《跋涉》是和萧军创作的合集。翻开《跋涉》,两位作家的才华,高下立判。萧军的自我感觉一直不错,他一直有一个很大的文学梦,要做中国的托尔斯泰。前几年出版的萧军《延安日记》,我们从中看到他这个心迹,他真诚地追求文学的永恒性,执着地梦想写出传世的作品。但从读者的感受看,萧军在文学上的自我期许有点过高。他驾驭文字的能力和文学的感觉,完全不能跟萧红比。萧红的才华,具有某种天然性,如刚才孙郁老师所讲,她一个初中生,没受过系统的文学训练,却写出妙不可言的文字。这种天才是没办法学习,也不可模仿的。由于她在左翼文化背景下成长,又执着于自己的生命体验,因而她的创作跟整个左翼风气有差异,而后期她与左翼主流的疏离,使其独特性得以保持和发展。

萧军和萧红合著的小说散文集《跋涉》初版封面

季红真老师这本书,有一个重要的贡献,就是她细致梳理了萧红后期在创作和个人生活上的细节与过程,给我不少启发。萧红在抗战以后的创作,在现代文学研究领域,评估和研究是不够的。她的《马伯乐》,季红真老师把它放在中国讽刺文学典范的位置上,这个评价我认为一点都不高。《马伯乐》是萧红在重庆动笔,在香港完成的,这个长篇尽管没写完,但已显示出萧红在叙事和人物刻画上的从容与成熟。《呼兰河传》与《马伯乐》,成就高于《生死场》。有人说《马伯乐》不像萧红的文笔,其实不然,小说第一句话就很萧红——“马伯乐在战前就很胆小”,口语化,娓娓道来,展现这个很“二”却又不坏的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细节,令人忍俊不禁。《马伯乐》的叙述尽管不像《呼兰河传》那么富于诗意和音乐性,但语言风格是一致的,自然、率真、幽默。《马伯乐》写战争、写难民、写文人南下等,写出了那个时期真实的也是平庸混乱的日常景象,这跟当时左翼要求的“抗战文学”的宣传性和战斗性,有些不吻合,她没有刻意让文学成为观念的传声筒,而是忠实于自己的生活感受。这倒成全了她作品的传世性。

季老师这本书在初版时我就读过,当时觉得终于有一本对萧红比较全面和客观的传记出来了,这次再版,我仍然要表达这样一种感激。我对萧红生平的理解,说起来非常惭愧,很多年都囿于八十年代的那些传记作品,如葛浩文的《萧红传》,聂绀弩的《在西安》等。那些文字建构了我心目中的萧红,因此对萧红有很多偏颇甚至错误的认识。比如萧红的第一次婚姻,即她最早的那个包办婚姻,她跟汪恩甲的关系,过去把这两个人都当做理性的人看待,汪恩甲就是一个恶少。季老师把这段历史细节还原出来,使我看到,汪和萧红一样,都不过十几二十岁的青春期少年,既叛逆,经济又不独立,还有很强的依赖心理,两个人的行为,都有青春期少年的匪夷所思,这一点我倒觉得电影《黄金时代》对这层关系的还原比过去真实。汪对萧红不是有意玩弄而后抛弃,而是跟萧红一样得过且过,做事不靠谱。萧红少年时期的任性,因其女性身份所遭遇的苦难,使我们容易建构其受害者形象,并将批判的眼光局限在直接导致其怀孕的男子身上。过去我们易从成熟的成年人关系,去理解萧红的行为及历史,去理解跟她有关系的那些男性,有些判断就会失去客观性。

正如赵园老师所言,季老师此书对萧红与萧军及端木蕻良婚姻的梳理,对矫正一些流行的偏见,有独特意义。关于端木蕻良跟萧红的关系,过去我们读到的回忆录或传记,多出自左翼作家群,他们有一个共性,对端木蕻良抱有偏见。聂绀弩先生那篇《在西安》,暗示端木蕻良是一个怯懦自私的人;在萧军等嘴里,端木就更不堪。

1938年摄于西安八路军办事处。

左起塞克、田间、聂绀弩、萧红、端木蕻良,后排是丁玲

萧红一生的苦难,都与性和性别有关,怀孕、生产带给她的痛苦与屈辱,不仅是身体的,而且是精神的,具有终生的创伤性。过去人们将萧红的受难,多归咎于几个“渣男”。而季红真老师的传记,写出了萧红的责任。这一点令人敬佩。萧红是一个有童年创伤的作家,这跟张爱玲相似;然而与张爱玲的委曲求全不同,萧红叛逆,从与表兄私奔开始,包括对汪家“骗婚”尔后状告汪兄“代弟休妻”等,做出的多是“出格”的事情,她对自由的追求,始终以一种不顾后果的青春期叛逆形式进行,由此招致许多痛苦和屈辱,导致心理问题。不止一个作家在回忆萧红的时候,都描述过她“神经质”的笑声等等。这方面,季老师并没有为尊者讳,而是客观展现出来。我们看到,端木蕻良“小人”形象的塑造,除了来自左翼同仁的偏见,还有萧红自身的责任。香港沦陷后,她怀疑端木蕻良会抛弃她(这也是一种病态心理吧),端木蕻良要找机票,要找医院,还要找钱。他把萧红交给骆宾基照看,离开几天不回来,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萧红不止在一个场合说过如果我跟萧军说需要他,萧军一定会回来等等;她对初来乍到的小同乡骆宾基,交浅言深,托付终身,而端木蕻良一回医院,便不由分说又是接小便,又是刷痰盂,一副任劳任怨的丈夫形象。端木本非圣人,但从他一向的表现,判断他的基本品格并不难——当初在武汉,他不顾周边的非议和蔑视,坚持与怀着萧军孩子的萧红举行婚礼,是一种郑重和尊重的态度。还有,端木蕻良一生未对萧红有任何非议,对来自各方面的指责,从不辩护。年轻气盛者大抵轻率认为这是端木心虚,其实,君子不发恶声,这至少体现了一种涵养。季老师这本传记,还原了不少真实的细节,而所依托的,是大量来源不同的回忆录和史料。亲属的回忆,尤其是端木蕻良在文坛被大家贬斥情况下,以辩护姿态写成的传记,很可引起怀疑。但季老师的这本传记采用了亲属传记而让我们感到可信,在于她并不是单采信某一种说法,而是把所有香港沦陷后端木蕻良与萧红这一段历史的相关材料,做了一种竭泽而渔的搜集与对照,让我们看到曹革成(端木蕻良的侄子),以及端木蕻良夫人钟耀群叙述的一些事实,其实是可信的。

每个人都是有弱点的。当我们以传统的维护萧红立场来看待萧红生命中这两个男性的时候,无意中还是在犯一个错误——潜意识中认为优秀的作家,道德应该更好一些。其实,大家都是普通人,都不是完人。

季老师这本《萧红大传》,最可贵的是还原历史细节的努力。尽管其中一些细节,看得出季老师还是站在萧红的立场来处理的,这也就是赵园老师给它定性文学传记的缘由;但是,到目前为止,这本书仍然是萧红研究中最全的一本参考资料。这不是说季老师有多少发明,而是她把现有的有关萧红的史料,基本上做到了竭泽而渔,综合研究。这本传记给我们理解萧红及其周边人,理解她的作品和时代,提供了非常详尽的也是很客观的背景和材料,特别感谢。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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