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采访了一个不想当流量的演员,他却说自己是搞艺术的
尹昉,首先是艺术家,其次是少年,最后才是艺人。
采写 | 南都周刊特约撰稿 清晏
编辑 | 王卓娇
对尹昉最初的印象,来自《蓝色骨头》:内敛又倔犟,自然又蛮憨,表面上看并不起眼,骨子里却有暗流在蓄势待发——采访崔健时,他特意谈及这个新演员,说是自己力排众议决定的男一号,因为原本出演配角孙红的尹昉,给他的感觉很贴近男主角钟华。“你不知道他试戏的感觉有多好,很真实、自然、内敛,是我希望的那个钟华的样子”,崔健激动着如是说。
尹昉 摄影/许闯
但在新人入过江之鲫的影视圈,并没能给人在银幕上留下持续性的印象。因为在《蓝色骨头》两年后的2016年,他才有参演的第二部作品与观众见面,也就是杨庆导演的《火锅英雄》。彼时采访杨庆导演,提到出演悍匪的四个人,也特意谈到尹昉,说正因为他性格里的真实和野性,与舞者出身的美好形体,才能让花臂“大师兄”变成“史上最性感的劫匪”。
在这之后,我们才更多地在影视作品里见到他:《红海行动》里的观察员李懂、《路过未来》中的打工仔李新民,《新世界》里的浑不吝徐天,《飞驰人生》中的领航员洪阔,《少年的你》里的警察郑易,《一点就到家》中种咖啡成疯魔的李绍群。
但在成为演员之前,尹昉已经凭借舞者的身份,在国内外取得了不错的成绩:2012年获选上海国际艺术节“扶持青年艺术家”,委约创作现代舞作品《底片》;2013年,创作作品《债》、《声声慢·叶落》,获第二届北京国际芭蕾舞暨编舞比赛铜奖;2014年,获得瑞士文化基金会支持,赴瑞士苏黎世RoteFabrik为期三个月艺术家驻留计划,创作作品《缺席的在场》;2015年,入选“国家青年舞蹈人才培育计划”,创作作品《斗拱》,首演于国家大剧院;2019年重返舞台,创作双人舞作品《混沌》,受邀作为第五届北京国际芭蕾舞暨编舞比赛开幕式表演嘉宾;2020年,受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剧场委约,编导现代舞作品《熵》,尝试用舞蹈来诠释世界的秩序。
至于演员,不过是舞蹈之后的锦上添花而已。
粉丝印象
初见尹昉时,他在给《熵》的舞者们拍照。
这是继3月在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剧场首演后,《熵》在阿那亚艺术中心A剧场的第2轮上演。
他并不刻意强调让舞者们摆出怎样的姿势,而是让他们随性而作,自己则拎着相机抓拍,尽量呈现彼此最自然的状态,拍完了还要让大家看,然后嚷闹着继续拍。这让他的拍摄现场轻松、愉悦又活泼,像极了小伙伴们出门赏玩时的嬉闹,连随行的工作人员梦溪都打趣说:“看,这就是我们的尹老师,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这让人一时有点对不上号。
尹昉在《熵》的彩排现场 摄影/Wenjei Cheng 郑文絜
在此之前,尹昉的忠实粉丝、豆瓣友邻阿一已经对我普及了他的诸多事迹。尤其强调了“尹老师”这个称呼,不是见面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时的客套统称,而是粉丝们对尹昉的爱称,因为他“思想深邃、内在辽阔”得像个老艺术家。但眼前的尹老师,却是个拎着相机跟众人嘻嘻哈哈,看到记者又腼腆羞涩到被工作人员打趣“像个孩子”的年轻人。
为弄清楚这落差背后的戏剧性,不妨先来说说粉丝眼里的尹老师。
用阿一的话说就是:“他是个活得清醒的艺术家。”
这个艺术家的身份,当然不是粉丝们一厢情愿的拔高,而是有着事实根据的。
阿一发了很多尹昉曾公开过的摄影作品过来,“这些照片可是刊登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的哦”,她不无骄傲地补充道。
除了摄影,最让阿一觉着自豪的,是作为舞者的尹老师。
阿一大概复述了尹老师的学舞经历:11岁的时候,从老家长沙进入北京戏曲学校的中央芭蕾舞团学习,五年的芭蕾舞求学,却让他对舞蹈产生了逆反心理,因为“他抵触芭蕾舞那种美和正确都必须唯一性的要求,觉得自己的身体受到了限制,索性就考去了北京师范大学,拿到了的工商管理的双学位。”
“他在现代舞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可能。通过现代舞,他可以更好地探索自己、深入自己、提高自己。他的每一次起舞、每一次编舞,从《债》和《声声慢·叶落》,到《斗拱》和《熵》,都带着属于他自己的思想意志,带着他想要表达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在她的形容里,沉浸在舞蹈里的尹昉,始终有种迫不得已的孤独感,而他要在这个形式里探究的,就是这种孤独的来源——这就是她以为的,尹老师的思想意志。
尹昉在《熵》的彩排现场 摄影/Wenjei Cheng 郑文絜
相比于阿一太过执着于尹昉的精神层面,从《路过未来》就成为粉丝的林毓,她的判断就多了一个纬度。因为她注意到了尹老师身上的复杂和矛盾,对她而言,这种矛盾感或许每个人都有,但尹老师的独特在于,“他似乎有一种落在泥土里的共情能力,能捕捉和探索不同的生命状”——这不仅是在说他出演角色的差异化,更是对他舞蹈层面的激赏。
这就是尹昉给人的第一印象:首先是艺术家,其次是少年,最后才是艺人。
走近尹昉
5月15日,在阿那亚艺术中心圆形剧场,尹昉做了一场舞蹈工作坊的体验活动。开始前半个小时,他就到活动地点候场了。环顾剧场的尹昉,一边舒展身体提前热身,一边跟同行的人说:“今天大家要是都穿黑白灰的衣服就好了,在这里拍照肯定很有感觉。”这个圆形剧场是个倒置的圆台空间,环形庭院状的建筑物中央,悬挂着直径9米多高的铝合金风铃,四周则呈螺旋上升的流线造型,模塑的混凝土砖外墙,充分与自然光互动,而黑白灰的着装,的确更契合这里的墙体颜色和自然光线。
尹昉在舞蹈工作坊体验活动的现场 摄影/Wenjei Cheng 郑文絜
“尹老师就是这样,经常想到一些我们可能不会太注意的细节。”虽然没办法对“尹昉是不是完美主义者”的问题给出肯定答复,梦溪还是觉得,可能还是要看具体的状态,“如果是生活,他就特别随和;但如果是工作,比如说《熵》这个舞蹈,他确实会让身边的人觉着比较苛刻。”但苛刻并不意味着难相处,梦溪补充道:“他是那种超级温柔和耐心的人,不会说因为某个细节一时没达到他的要求就发飙,而是会平静地看着你,跟你沟通。”
“创排的时候,尹昉总是在说不。他的规则很难适应,每次刚找到一点感觉,第二天就又发现了新的问题。我跳单人部分的时候,一度很没底气。”对谢欣来说,用身体来诠释《熵》的过程,相当折磨人。但现场里的尹昉又“是个非常稳的人,他会很真诚地来沟通,慢慢地就会感染到你,让你跟他一起去找到他想要的那个点。”
不止是谢欣,其他舞者也有过很类似的感受。“排练的时候,昉哥真的超级超级有耐心。以前,我认为的重心只有脚下,后来因为他才知道,重心可以到膝盖、到后背。”舞者唐婴说。舞者王琦之把尹昉的这个特点称作是“不引人注目的迷人”:“他没有很想让你看他,但你就是很想看他。他的排练节奏特别慢。他不是一个独裁者,他会给你很多空间,不会Push你,所以就会特别慢。”
摄影/Wenjei Cheng 郑文絜
虽然在细节上有着完美主义者的严谨与苛刻,但他总能用温柔和耐心,来抵消作品磨合时的不悦和矛盾,把大家的状态带到最好。所以相处时间久了,舞者们都不再叫他尹老师,而是改口叫“昉哥”,姑娘们甚至会用更亲昵的“昉昉哥哥”来叫他。当大家彩排太过辛苦需要休息时,尹昉就会说“休息五分钟。”舞者们就会撒娇似得“讨价还价”:“昉哥,六分钟吧?”站在指挥台上的尹昉笑笑说:“八分钟吧。”
面对别人夸赞耐心好、脾气好,尹昉说其实他自己也会着急,“但很多时候知道这事急不来,索性就不管了,因为我需要自己的节奏,就会回到我自己的方式里,一点一点地在那个里面逼自己。”用他的话说就是,自己对别人的包容性很大,但对事的包容性就比较小。这可能跟有的编导不同,“有的编导就是什么都行,先搞出来再去收拾,包容度特别大,或者方式特别固定和清楚,很容易出动作。我是大概能感觉到我要什么,但我一般不会选择直接冒出来的那个东西,老是那样的话我又会觉得无聊。所以我要去实验,看是不是我要的。”
“可能跟舞蹈要通过身体来展现可能性不同,尹昉找到我为《熵》做配乐的时候,要的东西就很精准、很明确。”曾为《暴裂无声》做配乐的王宇波,被问及是否被尹昉的耐心磨合过时,他说自己与尹昉的想法不谋而合:“降低音乐性,用克制的极简的音乐,来阐述情感和空间的概念”,“某种程度上,音乐能为舞者在肉眼可见的空间里,创造出另一个全新的维度空间。”
《熵》的这种空间感,既来自于舞蹈的形体构建,又有音乐的情感助力,更在于尹昉试验性地把现场演奏的乐队,放置在舞台背景的中央,让音乐与舞者的肢体产生互动链接。“就好像舞者是实验对象,而舞台上的音乐家则是实验者,它主导着整个实验,这种全新的身份和视角,会给观众多一个层面的想象空间。”王宇波很赞赏尹昉把演出现场设置成这样。
《熵》剧照 摄影/陈佳
也就是说,尹昉并不是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才会来回磨合、调试,而是要尽可能多地找到属于自己的可能性,或者说更适合、更完美的呈现方式。就像《熵》在5月的这次演出,尽管在今年3月的时候已经在上海国际舞蹈中心演出过,并且获得了赞誉和肯定,但场地更换到阿那亚A剧场,尹昉还是要严阵以待。“在上海的首演,我们有舞台装置在创造这个空间容器,而这次的剧场是黑匣子剧场,不适合这个装置,所以这次没有舞美装置,而要重新用灯光来改变这个空间,而且黑匣子舞台和观众的观演关系更近,观演的感受跟镜框式舞台是很不一样的,所以我们都在不断地为不同的剧场做调整。”
《熵》:回归身体,以舞蹈诠释世界
十年前,谢欣刚到北京,就认识了尹昉。但彼此真正熟络,却是在2015年。那一年,中国舞蹈家协会举办了第二届“培青计划”(青年舞蹈人才培育计划)。在这个旨在“为具有创新意识和持续发展力的青年舞蹈人才提供支持与助力”的计划里,尹昉和谢欣都成功拿到了委约:尹昉创作了《斗拱》,谢欣交出了《一撇一捺》。那是两人第一次做整台的现代舞长作品。
2020年疫情期间,尹昉的工作节奏慢了下来。老友谢欣向他抛出橄榄枝,邀请他为“谢欣舞蹈剧场”(XDT)编导一部新作品,于是就有了《熵》。
《熵》是继2015年的《斗拱》后,尹昉的第二部长篇现代舞作品。
在宣传介绍里,尹昉对《熵》的解读是:“通过重新定义身体的重量、结构、方向,对身体进行分配、限定和统领,重新建立起一套身体运行规则,借由身体之间合作、共享、牵制,有序有效地驱动这个身体运行系统,从而观看身体秩序的构建与变化,用身体去演绎宇宙规律。”
当被问及对《熵》的定义是否有点不接地气时,尹昉大笑起来:“对,他们也经常讲我,说我说话不接地气。”谢欣也提到过尹昉的这个特点,说在《熵》创排的过程里,跟演员沟通想法的时候,“他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什么‘乘坐自己的身体,搭乘别人的身体’;什么‘在自己失衡的状态下,承受同伴的制衡’——我们把这些难以理解的话,统统叫作‘昉言昉语’。”
梦溪也曾提到过这个问题,但她也给出了更独到也更贴切的解释:“一开始是会觉得这样,但接触久了就能明白,其实是因为他有自己完整的世界跟表达,一旦你跟上他的频道,所有东西就对上了。”
但在最初,尹昉编排舞蹈时,只是想把自己历经疫情之后,自己对世界突如其来秩序的改变和生活中的无常体会很多,人在秩序和无常下的变化,以及人在适应这种变化中的状态,用舞蹈去呈现。就在编排的过程里,他不经意间碰到了“熵”这个字。在热力学概念里,“熵”度量着“体系的混乱程度”,越混乱,熵就越大——这跟自己当下的感受很贴近,就决定借用“熵”的概念,将舞者身体视作物理性材料,编写身体概念下的秩序模式,模拟“熵减”“熵增”的动态过程,通过舞者的动作运动模型,观看人在各种关系场景中秩序的建立和变化,同时也在观看“人置身于身体”下的行为与意志的关系。
或许是意识到这样说再次显得亲和力稍差,尹昉补充说:“其实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人与人之间的际遇,是对各种社会属性关系方方面面的对照,包括相识、相交甚至是相互借助和利用。”这种更有亲和力的解读方式,反而更让人感觉到尹昉的深邃与深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诸如相互借助或利用,都被他吸纳成素材,放进舞蹈里,这就是他。
摄影/Wenjei Cheng 郑文絜
每个作品,都代表着艺术家看待人与世界的方式。
每个作品,也都是艺术家面对观众时的深情告白。
而《熵》,就是尹昉理解人与世界的方式。
在长达一个小时的演出里,8名舞者(4女4男)的肢体语言都不是迅捷激烈的,而是灵敏中镶嵌着迟缓、沉稳里混杂着机械感,它不疾不徐,尽可能在人体最自然的状态里,奉献出最深邃的舞蹈。
“在彼此不间歇却也不紧张的构建、碰撞、拆毁和重建里,以舞者肢体的动或静,来唤起人情感中的动与静。”舞蹈动作当然有快慢之别,但尹昉并不喜欢激烈的动作,他更享受的是让肢体语言在尽可能自然的状态里,表达最本真的意向。“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关,我不喜欢过度展示、过度装饰的东西”,论及《熵》与《斗拱》都比较克制风格的缘由,尹昉归结为是性情使然。
“好多年不跳舞之后,那些曾经影响过我的舞蹈风格也许不再鲜明,但真正留下的那些印刻在骨髓里的舞蹈认知,才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审美。”重要的不是舞蹈是否有商业电影一样燃爆情绪的时刻,而是它能否在最稳妥的时间里,让观众在舞蹈里见到天地、众生和自己。这就像尼金斯基的《牧神午后》,尽管只有短短的12分钟,却能让人体验到纳博科夫所说的“尾椎骨有电流通过”的快感和体验。
《熵》剧照 摄影/胡一帆
《熵》也是如此,它充满了身体的拒斥和吸引、拆毁和构建。尽管这看上去略显悲凉,比如中段里三个男舞者的舞蹈,先以稳固的三角形站位做开场,却逐渐生发出无休止的冲突、对抗和毁灭,又好似结尾处,八个舞者依次像伊藤润二笔下的《地缚者》那样捆缚在原地,但它并没有把观众引向绝望的境地,而是要给三位男舞者一个回到开始的设定,还要让八位舞者在不停地变动和走位里,寻获到属于自己的新生。
结语
“其实很难简单地说我是个悲观主义者还是个乐观主义者,我向来都很难接受简单粗暴的标签。”说到《熵》内里传递的情感倾向,尹昉拒绝用“乐观”或“悲观”、“希望”或“绝望”这样的词汇去定义自己和作品,“这种价值判断,很大程度上属于观众自身的价值体系,他本人是悲观绝望的,那他就很难从这里面找到乐观积极的东西。”他并不想在更深的情感层面上,对《熵》做更丰富的解读,在他看来,他只需要尽职尽责地完成好作品,“至于怎么看待作品的情感内核,那就是观众自己的事情了。”
摄影/Wenjei Cheng 郑文絜
面对世界,尹昉有着自己清冷且笃定的价值判断。他参与这个世界的方式,就是抽身其外的审视与捕捉,又尽情尽兴的去体验。所以被问及面对越来越多的赞誉和热捧是否会保持警惕时,他才会显得相当坦诚,说既不想别人觉得他装艺术家的清高,又不愿意委屈去适应更多游戏规则,“既然都已经发生了,拒绝的话又有点不甘心,但自己也要不断地观察自己,反省自己”,“我一直觉得当我要去追求功利的时候,就会感到焦虑,反而将目的心放掉之后,才能全心全意投入做事,无时无刻都在学习感受和成长。”
就像豆瓣友邻阿一说的那样,作为粉丝,她从来不会担心尹老师在娱乐圈里迷失自己。因为尹昉“是个自我内核超级稳固的艺术家,他的那些单纯、柔软又温和,无非是历经世事后的通透表现。他知道自己是谁,到底想要什么。”
所以谈及未来的工作规划,尹昉说并没有明确的规划。——他觉着自己不能够享受去走一条预设出来的路,而更愿意走着走着来看这是一条什么路,还可以走向哪。“舞蹈的话,随时都在构想,有合适的机会的时候就排出来,看看这个东西发生出来会长成什么样子”,“演戏的话,我想看看这么多的人生的叠加会让我变成什么样子。”
“边观看、边体验、边创造,就很好”尹昉说。
*感谢尹昉团队和受访人员。
**感谢阿一和林毓对本文撰写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