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藏经洞出世120年:那些人,那些事
“敦煌的故事是中华民族的瑰宝,是中华民族文化之魂的载体,是国魂,是族魂,需要代代相传,需要一直讲下去。”
1900年6月22日,在西北边陲的敦煌莫高窟,居住于此的敦煌人杨果在一道墙壁上磕了几下烟斗,听到墙内传来神秘的回音。
杨果的工作是在莫高窟给人抄写道经。他将情况告诉了自己的雇主——王圆箓,王道士。
那天晚上,二人破壁而入,震动世界的敦煌藏经洞由此横空出世……
120年来,一代代的中国人都在讲述着敦煌藏经洞的故事,讲述着有关中华文明魂魄的故事。时空虽已走过两个甲子,“敦煌”二字,依然令人心驰神往,血脉偾张。
年轻的中国商人
2018年年底,四卷出自敦煌藏经洞的唐代写经长卷在深圳展出,轰动一时。四卷经书均为一位国内年轻商人从国际拍卖会上购得,首次在国内公众面前亮相。
教育部长江学者、哈佛大学博士宁强受邀担任了这次展览的学术主持。他告诉记者,购得四卷经书的年轻商人热心海外敦煌文物的回收与保护,藏有大量中国文物的法国吉美博物馆,就曾邀请他协助保护敦煌文物。
在巴黎,一大批出自敦煌藏经洞的绢画、纸画被堆放在吉美博物馆一个小小的库房里。看到这样的情景,年轻商人十分心痛。吉美博物馆的馆长无奈地说,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更好地保护这批文物了。于是,商人决定提供经费,保护这批流落海外的民族瑰宝。
敦煌藏经洞出世120年,藏经洞文物的命运也被谈论了120年。1905年到1908年,经过英国人斯坦因、法国人伯希和以及俄、日、美等国人的轮番洗劫后,五万多件藏经洞文物只剩下九千多件。1910年清政府组织将残留的藏经洞文物运至北京保存,沿途又被各路官吏、恶霸巧取豪夺,抵京后只剩下八千多件。
“运送途中丢了很多,为了跟最初上报的数字对得上,押运的官员甚至把一些长卷剪成多段来充数。很多人感叹,留在中国的藏经洞文物,命运反而不如被斯坦因、伯希和他们弄走的那批,我们保护得不如外国人好。实际上海外敦煌文物也有悲惨的命运。”宁强说。
伯希和去世后,他的遗孀出售了伯希和留下的一部分敦煌文物,使它们不得不继续在国际市场上流散。斯坦因来华的经费由英国印度总督提供,所以后来印度独立时,印方要求瓜分一部分斯坦因劫掠的敦煌艺术品。英印双方在土匪分赃般的分配过程中,甚至将一件大幅画作用剪刀分成了两半……
宁强介绍,目前全世界在敦煌文物物理保护方面做得最好的是中国,这与中国经济的发展和国家的重视有关。在海外,像法国吉美博物馆这样全球知名的文博机构,因为经费不足等原因,需要中国商人的支持才能善加保护他们所有的敦煌文物。
“120年来,不同年代的敦煌藏经洞故事有不同的主流版本,反映了国家的变化,历史的变化,以及中国文明的进步。我想,这是藏经洞故事带给我们新的启发。”宁强说。
普通人王圆箓
敦煌藏经洞陈列馆位于莫高窟南区北端的三清宫内,这是王圆箓用把藏经洞文物卖给外国人的收入修的道观,也就是他的家。三清宫门前的一块石头上,刻着陈寅恪的名言“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三清宫后就是藏经洞。
大泉河从莫高窟前流过,河对岸那座著名的“道士塔”——王圆箓的坟墓,自1931年王圆箓去世后,便与藏经洞和三清宫遥遥相望。
宁强感叹:“这样的布局就像一个历史的宿命。藏经洞跟王道士是永远地连在一起了!”
百年来,当人们从各种角度讲述藏经洞故事时,王道士都是那个绕不过去的角色。近几年去敦煌旅游的人都会看看王潮歌执导的室内情景体验剧《又见敦煌》,剧目的年均演出场次超过500场。在这部大戏当中,王圆箓以煎熬和忏悔的姿态出现,获得了不少同情。这与余秋雨那篇入选高中语文课本的《道士塔》中的描绘反差巨大。
正如宁强所说,藏经洞故事的讲述方式是随着时代发展而演变的。“这些年给王道士翻案的人不少,很多人不是敦煌研究方面的专家。没有专家去给王道士翻案,因为不值得,没有学术价值,也没有讨论价值。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不是英雄人物,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他以一个普通人的本能反应做了一些事,做了就做了嘛,都是国家历史的一部分。应该记住他的历史教训,让这样的事不再发生。”宁强说。
不过,藏经洞与王圆箓在120年前的那次相遇,无疑是一次灾难性的巧合。1939年,河南农民吴培文在自家坟地里发现商代司母戊鼎,为了避免国宝落入日寇之手,就当即将司母戊鼎埋入地下,使国宝躲过了劫难。
“相比之下,藏经洞是不幸的。历史在120年前选择了王道士,他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在中国最贫弱的时候,出现的错误的人。”宁强说。
藤枝晃和陈寅恪的误会
不幸的遭遇,特定的历史背景,使敦煌藏经洞的故事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悲情色彩,并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
“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国外”,尤其是一句令很多人感到痛心又无奈的论断。这句话的另一个版本,则是似乎更加刺耳的“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日本”。
据说,这话是日本人藤枝晃在中国说的。藤枝晃也因此遭受诟病,一些人批评他“嚣张”“出言不逊”,有传闻说,他这话几乎影响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日学术交流。
藤枝晃到底说了什么?真实情况又是怎样的呢?
1981年4月,70岁的日本京都大学敦煌学专家藤枝晃受邀到南开大学演讲。当时中国的敦煌学研究刚刚重新起步,而藤枝晃已经研究了一辈子敦煌。宁强说,藤枝晃当时在演讲中感叹了一句:“敦煌在中国,怎么感觉对敦煌我们日本人研究得更多?这不成了‘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日本’吗?”
“实际上,藤枝晃先生是敦煌研究院的老朋友,他非常喜欢中国,非常喜欢敦煌,对中国也非常友善。他说这句话只是感叹,没有一点儿恶意。敦煌研究院的人去日本访问,每次他都会接待。”宁强说,这句话传出来以后,国内学界有意在传播中把“日本人”改成了“外国人”,把原话中的“日本”也改成了“国外”,为的就是保护藤枝晃。
对此,浙江大学历史系教授刘进宝也曾撰文指出,这话最初实际上是南开大学教授吴廷璆在藤枝晃来华前后说的,藤枝晃1981年5月去敦煌前夕在兰州西北师范大学演讲时引用了一次。是翻译的失误,使藤枝晃成了“冤大头”。
虽然答案有所不同,宁强和刘进宝有一个共同的结论:一些人误会了藤枝晃。
另一个极其类似的案例,就是莫高窟三清宫前那句陈寅恪的“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宁强告诉记者,这句话出自陈寅恪1930年给陈垣《敦煌劫余录》作的序,原话是“或曰,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陈寅恪的本意是引用这句别人说的话,对当时学界基于这一论断的一些倾向加以批判。大多数人对这句话的认识,以至把它刻在莫高窟石头上的做法,都与陈寅恪的本意南辕北辙。
两句被误传甚至误用的名言,为何长时间得不到更正,甚至成为提及敦煌时必在耳畔回响的声音?
“这其实是个美丽的误会。1983年在兰州开了第一届全国敦煌学术讨论会,会上所有的学者都在重复‘藤枝晃的’那句话,提出政府必须要改变这样的局面,中国学术界要奋起直追……这样,当时国家就投了一大笔资金来扶持敦煌学的发展。陈寅恪的那句话也是一样,专家都知道是误用,但就是不改。可以说,虽然两句话都是误会,但是是正确的、必要的、有历史功绩的误会。”宁强说。
1987年,藤枝晃到敦煌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看到全世界的专家汇聚一堂,就又感慨了一句:“现在是敦煌在敦煌,研究也在敦煌。”但这句平实的感叹,知道的人就没有多少了。
从张大千到小女孩
1983年从四川大学历史系毕业前夕,宁强在媒体报道中看到了敦煌的故事。他被敦煌的一切深深吸引,给当时的敦煌文物研究所(敦煌研究院前身)所长段文杰写了封信,要求到敦煌工作。
段文杰回信提出要看看他的作品,宁强把自己的文章和翻译作品寄了过去。段文杰再次复信说:你来一趟吧,冬天你要是招架得住冰霜和漫天大雪,就留下。段文杰还赞助了宁强去敦煌的旅费。
“我当年从成都到敦煌,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在一个叫柳园的车站下了火车,还得坐汽车才能到敦煌。80年代的敦煌是个小县城,都是土房子,晚上连餐馆都没有,是一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荒凉小城。”
在敦煌呆了一段时间,一天段文杰问宁强:“小伙子,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宁强回答道:“段先生,我想死在这里。”
21岁的宁强就这样成为了敦煌研究院文革后接收的第一个大学生。
这时的段文杰已将近古稀之年。1944年,他还是重庆国立艺专国画系的一名学生,访问敦煌2年7个月归来的张大千在重庆举办了“敦煌壁画临摹展”,段文杰前去参观,就此与敦煌结下终身的缘分。在莫高窟,段文杰等老先生带着宁强,一个洞窟一个洞窟地给他讲莫高窟的知识,几乎想一股脑儿把平生所学都传授给面前的年轻人。
老一辈学者传承敦煌文脉的迫切愿望,毕生求索的执着精神,都深深地烙刻在了宁强的脑海中。
上世纪90年代,宁强赴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曾在美国多所大学任教。回国后,他出任兰州大学艺术学院院长,主持了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百年敦煌学史研究”。近几年,任教于首都师范大学的宁强接续先人的脚步,致力于敦煌文化的传承和普及。
2018年,北京一个9岁小女孩跟宁强从敦煌游学归来后,在课堂上和同学分享了自己的感悟:“常书鸿和段文杰两位先生一辈子喜欢敦煌,一辈子守护敦煌。我长大以后也希望成为先生们这样的人,成为敦煌的守护者。”第二年,听说宁强要带学生去新疆考察龟兹石窟,小姑娘又要求父母同意她一起去,作为自己的生日礼物。
小姑娘的故事让宁强十分感慨:“有人问我为什么花这么多时间跟一个小孩讲这么多,我说因为我发现如果用心去做,文化的代际传承一定是有效的。当小朋友的生日礼物不再是去迪士尼,不再是一套日本漫画,甚至不是卢浮宫一日游,而成了沙漠中的敦煌、龟兹石窟,说明我们的工作真的起到了效果。”
“一个人,一个艺术家,一个知识分子,敦煌使他有了一种使命感,使他意识到国家的命运、人民的命运跟自己的命运连在了一起。敦煌的故事是国家民族历史的一个缩影,可以感动一代一代的人,一代一代的艺术家,一代一代的知识分子,让大家产生更强烈的责任感,还有与国家共命运的情怀。”
“敦煌的故事既是历史的故事,又是当代的故事,还将是未来的故事,它需要被代代相传。因为它是中华民族的瑰宝,是中华民族文化之魂的载体,是国魂,是族魂,需要代代相传,需要一直讲下去。”宁强说。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 | 记者 白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