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时空体｜富恩特斯

∞《勇敢的新世界》，2021

Valiente Mundo Nuevo，1990

富恩特斯随笔集张蕊译

S码书房｜作家出版社

博尔赫斯的时空体

巴赫金（Mikhail Bakhtin）提醒道，历史和文学的同化过程是通过时间和空间的定义来实现的。这位俄国批评家称这一定义为“时空体”（cronotopo）。Cronos：时间；Topos：空间。

时空体是小说基本叙事事件的组织中心。事件的意义给了小说以形式。时空体让时间在空间里可见，允许事件之间的联结：它是承载小说信息的载体。鉴于此，博尔赫斯在西语美洲小说中的重要性再一次凸显。对我来说，他备受赞誉的直白修辞的价值并不在其自身，而在于它如此清晰明了地将时空体作为小说的主角展示出来，即使不可避免地牺牲掉小说的密度和广度。

Ficciones

Buenos Aires: Sur，1944

作者狡黠地向我们眨眨眼睛，将这一整体的知识关进了包罗万象的图书馆，只是为了让我们感受到书的世界从时空体或是一种线性前进的要求中解放出来：

一位作家、一座图书馆、一本书意味着所有的作者、所有的图书馆和所有的书，就在这里，就在此刻，彼此成为同代人，不仅在空间里（巴别塔图书馆、阿莱夫），也在时间里（卡夫卡挨着但丁，但丁挨着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挨着卡夫卡，卡夫卡挨着博尔赫斯）。

然而，又有谁能够察觉到这些呢？谁能够同时握有博尔赫斯和塞万提斯的书呢？谁能够不仅仅是一个人而且是很多人呢？谁能够拥有这样的自由呢？谁——尽管诗歌是个别的也是普遍的（雪莱），而且它的作者是所有书的唯一作者（爱默生）——能够阅读书籍且同时也阅读作者呢？

答案自然就是：诸位，我们自己。一位读者，一本书、一个时间、一处空间、一座图书馆、一个宇宙，但是，很多读者，就是在众多的地方、众多的时间里阅读。构成文学整体性的条件就是阅读的多元性。作为小说最初意欲嘲讽的构思，博尔赫斯创造了时间和空间密闭的整体，但随即就用喜剧的、独特的事件背叛了它。

El Aleph.

Buenos Aires: Losada, 1949

富内斯，密闭整体的牺牲品，牢记着一切。他总是知晓时辰。他的问题——如果不必变成一个有违自我意愿的小神灵——就是要把他的记忆缩减到可掌控的数目，如果让我们说的话，大约七万。也即，他应该选择并呈现。也就是说：他应该成为一位艺术家，一名相对主义者，而不是一个绝对论者。

他能够构思一个理想的时间、一个理想的空间和一种理想的知识，但是制造如此绝对概念的力量是掌握在那些构思、孕育他们的人手里，而这些人总是复数的、不完美的、终有一死的存在：也就是我们，维柯的历史秩序里，记忆与渴望、传统和创造的维系者们。

时空的绝对性随着阅读变得相对化。每一本书都是不枯竭、变化着的存在，因为它被不断地阅读。书是反映读者面容的一面镜子。写作的时间是有限的，但是却能创造一部整全、绝对的作品；而阅读的时间是无限的，每一次的阅读，都创造出一部部分的、相对的作品。

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讲述者构思出时间的每一种可能性，但也不得不思考“所有的事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恰恰就在此刻。世纪轮回交替，事情就发生在当下……”。

因此，我们只在当下阅读历史，尽管历史自诩是过往事件的唯一版本，我们读者却让这统一的企图落空了。《小径》的讲述者，颇有意义地读出了“同一史诗章节”的两个版本。不是正统的，唯一的版本，而是第二个，异端的版本：不是关于改革，而是关于反改革；不是关于征服，而是关于反征服。

当皮埃尔·梅纳尔打算写《堂吉诃德》时，他是在告诉我们，每一个作家创造了他自己的前辈。

在文学上，一条基本的物理和逻辑法则时常被打破：因在果之后。文学时间是可逆的，因为每一个时刻，所有的文学都在向我们这些读者证明：只要一开始阅读，我们就成为了塞万提斯的“因”，但是通过我们这些读者，塞万提斯（与博尔赫斯）成了我们同时代的人——而他们彼此也成为同代人。皮埃尔·梅纳尔是堂吉诃德的作者，因为每一个读者都是他所阅读的作品的作者。

以这样的方式，博尔赫斯的小说彻底地履行了维柯（Giovanni Battista Vico）和巴赫金的设想：我们创造历史，因为我们阅读历史；通过“众多的时空之门”，我们为历史打开了众多新的阅读之门。

时空体让时间在空间里可见，允许事件之间的联结：它是承载小说信息的载体。鉴于此，博尔赫斯在西语美洲小说中的重要性再一次凸显。对我来说，他备受赞誉的直白修辞的价值并不在其自身，而在于它如此清晰明了地将时空体作为小说的主角展示出来……

——富恩特斯｜张蕊译

—Reading and Rere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