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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横滨红砖仓库探寻遣返者的“真面目”

2021-04-02

◆《日本新华侨报》总主笔 蒋丰

每日清晨和傍晚,翻一翻报纸,伴着油墨香了解天下大事小情。每每,总能于报端发现一些意外的小乐趣,如此,不失为人世间一大快意事。

日本舞鹤市有座“遣返纪念馆”,舞鹤市虽属京都府管辖,却在临近日本海一侧的丹后地区,距离京都市区着实有些距离。每每造访京都,或为公事烦扰,或迫于时间有限,总是无缘前往。这事,一直悬在心里。一日,在晚报最不起眼的角落,一眼扫见(2021年)3月20日遣返纪念馆要到横滨开办巡展的消息,即刻就敲定了行程。

舞鹤遣返纪念馆巡展,选址横滨红砖仓库1号馆。红砖仓库,是横滨当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标建筑。始建于1908年,完工于1913年的红砖仓库,建成之初隶属于横滨税关。初时共有四栋仓库,如今仅留下了1号馆和2号馆两栋。红砖仓库的设计师为妻木赖黄,建筑师为远藤於菟。此二人还联袂完成了横滨正金银行大楼的建设。那幢大楼也幸运的留存下来,如今被用作神奈川县立历史博物馆。

以横滨红砖仓库和神奈川县立历史博物馆为代表的那一时期的建筑物,其存在的特殊意义在于,建筑所用的钢材大多来源于北九州的八幡制铁所,也就是所谓的“实现了钢材的国产化”,使用的是“日本制造”的钢材。红砖仓库的特别之处还在于,拥有日本最早的电梯、避雷针和消防栓,同时也是当时最先进的砖混结构建筑,代表了当时日本的生产力水平。

言归正传,专心看展。展览的肇始,从横扫1920年代的那场世界性的经济大衰退说起。经历过关东大地震的日本,可谓雪上加霜、满目疮痍。在1930年代初,日本全国约有500万户农户,拥有耕地面积不足500平方米的约为200万户,这之中还包括了山区、滩涂、盐碱等不利于种植的土地。

如何转移国内日益激化的生存矛盾?1936年,日本广田弘毅内阁将“满洲农业移民百万计划”列为国策,而事实上,在此之前的1932年,即打造伪满洲国之时,日本就已经开始了移民行动。截至1945年日本战败,完成移民14次,约有155万至200万人。

1945年8月15日,裕仁天皇在东京皇宫发布“玉音放送”时,仍有660万日本俘虏和开拓团移民滞留海外,其中约有60万人被苏军带往西伯利亚,为此,当时苏联境内设置了1800多处收容所。

这些滞留海外的日本人,必须返回日本本土。他们,在战败国日本,有一个专有名词“引扬者”。我站在战胜国的立场上,准确地称他们为“遣返者”。日本政府曾指定军港舞鹤、浦贺、吴、下关、博多、佐世保、鹿儿岛、横滨、仙崎和门司港等18个港口作为接纳遣返者的“引扬港”。其中,舞鹤港是接纳遣返者和遣返船最多和持续时间最久的港口,13年间共有66万遣返者在此登陆。

这个巡展足足准备了三个展室,运用图片、信件、实物、视频等方式全方面展示了遣返者的生活轨迹。展品中有一位“岸壁之母”,曾经是日本人最熟悉的母亲。1954年,NHK的记者注意到在迎接遣返者的人群中,有一位频频拭泪的老妈妈。他们就追在屁股进行了采访,记述了一段催泪的故事。

老妈妈名叫端野伊瀬(いせ),故乡在石川县,后来搬到东京都大田区的大森。她等待的,是自己的儿子端野新二,她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亲人。出生于1899年的端野伊瀬,31岁失去丈夫,32岁再失女儿,只剩下母子二人相依为命。1944年,端野新二从立教大学退学,赴中国东北参加日本关东军石头士官预备学校。不多久,在苏军的武力冲击下,日军疲于应战,节节溃败,端野新二最后出现的地方在中国的牡丹江附近。1945年,战友捎回端野新二已经死亡的消息。

苦苦等待的妈妈怎能接受这样的消息!遣返船带回了一批又一批的残兵剩勇和落拓移民,端野伊瀬等在舞鹤港,在那一群群灰头土脸的人群中找寻自己熟悉的脸庞。那本该在教室中,那本该迎着朝阳的脸庞。

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端野伊瀬始终未曾放弃信念。直到最后一艘遣返船“白山丸”抵达舞鹤港,日本政府宣布终止遣返工作;直到1956年东京都发布的“战死公报”上赫然因着端野新二的名字,端野伊瀬依然坚信,儿子一定还活着,一定还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

从1945年到1958年,13年间,一些等待遣返者归来的家属干脆把家搬到了舞鹤。而根据端野伊瀬的故事创作的演歌《岸壁之母》,更是一经发行,就破了100万的销量,究竟,有多少经历了骨肉血亲分离的人儿在歌中找到慰藉,无法计数!

1981年,端野伊瀬在东京离世。“新二回来之后,我一定要亲手给他做好多好吃的。”弥留之际的端野妈妈咕哝着,对儿子的思念,一时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有些不可思议的是,2000年《京都新闻》报道了这样一条消息,参加“慰灵参拜团”的人声称端野新二尚在人世,就在中国上海。据其介绍,端野新二被苏军俘虏,遣往西伯利亚。后来端野新二回到中国东北,又辗转到了上海,成了一名研究放射的工程师,还成了家。在我个人看来,这种消息,博眼球的成分更大一些。或者,就把它当作告慰“崖壁之母”的一番好意吧。

羁留西伯利亚期间,身份是战败国的俘虏,这批日本人的生活自然不会安逸。没有纸,用桦木皮制成树皮纸,没有笔,就把空金属罐磨成尖尖的一头,没有墨,烟囱里的积灰兑上水,就能留下痕迹。困境中的智慧,凝结成重要的藏品——“白桦日记”,记录着被羁押期间所遇、所思、所感。

展品中有一批风格轻快、色调略显浓重的水粉画,是安田清一根据关押方苏方要求,为五一国际劳动节创作的。按照当时的规定,此类画作与被羁押者们创作的报纸《日本新闻》,都属于被苏军严格管控的范畴,这些物品如何被带到日本,背后大概都有惊心动魄的故事。

2015年,我们称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日本称为“战后第70年”,同时也是舞鹤遣返纪念馆建馆27年的时候,包括“白桦日记”在内的馆藏570件物品申遗成功,成为“世界记录遗产”的一部分。申遗的理由是,这些藏品对于全世界来说都是罕有的,是有独特意义的,值得全世界人共享的。我的心头,再一次无法抑制地涌起疑问。旅居扶桑卅多年,始终还是难以理解日本人这种将耻辱经历当作纪念,甚至财富的心理。

舞鹤遣返纪念馆交流展选址横滨红砖仓库,或许只是巧合,我却更愿意把这份巧合看作“天意”。横滨,这座伴随着被迫向西方列强开放而繁荣起来的港口城市,也曾在1945年5月29日的大轰炸中变成满目疮痍的废城,在日本战败后被美国主导的盟军接管,一度发展停滞。这里,记录着日本由被西方强国压迫到成为强国试图压迫别国并最终破碎的痴梦。

幸好,梦,终究是梦。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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