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从水与墨幽淡苍茫中幻化出的,有吴山明的未竟之业”
“从吴山明先生1980年代开始创作的一系列作品,如《阳光》《喇嘛》《备茶》《初雪》中,可以观照到他的追求,那是从水与墨的幽淡苍茫中幻化出的中国画独有的光华!这是他近40年的笔墨实验中多次触及到的伟大命题,在这个方向上,有他的未竟之业。”
2021年2月4日17时12分,知名浙派人物画家、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吴山明因病在杭州家中辞世,享年80岁。2月6日下午,中国美术学院在南山校区南苑报告厅举行了吴山明先生追思会。澎湃新闻特整理刊发追思会的部分内容。
吴山明1941年出生于浙江省浦江县前吴村,1960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原浙江美术学院)附中,1964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原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人物专业,此前任中国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画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是浙派人物画的杰出代表。他的作品以宿墨为基,以山水法入人物画。
追思会现场
吴山明
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幽淡苍茫中决出光华——对吴山明老师的一点理解
今天中午,我重新翻阅吴老师的画册,就好象是在跟他聊天。有句话叫“当时只道是寻常”,吴老师从来都是宽厚随和,热情积极,以前我还是不够珍惜跟他的交流,现在非常后悔和惭愧,真是“闻道方知重,当时未觉恩”。现在我把今天中午我的感想和大家分享,同时也求教于吴老师行犹未远的在天之灵。
人物画是中国绘画史上的第一个高峰,宋代以后山水花鸟蔚为大观,人物画却逐渐衰落。在二十世纪,随着社会主义革命,民学大兴,人物画重新走到了中国画舞台的中心,迸发出巨大的活力,形成了“徐蒋体系”和“浙派人物画”等具有高度创新性的现代风格。吴山明老师正是在这样一种时代氛围中开始学习人物画的。一方面,他从前辈那里继承了一种深扎现实的信念,一种对民众、对普通生活的热爱。另一方面,与他的前辈们相比,吴老师拥有更大的创作空间,更放松,更自由,更灵动。吴老师那辈人保持了一种基本的态度,无论是画藏区老人、苗疆姑娘还是绍兴艄公,他都表现出一种朴素的爱,平等而真诚。这种艺术的诚意,让我既感慨又感动。这是艺术家身上最珍贵的东西,又是今日艺术界最缺乏的东西。
吴山明在写生
吴老师在教学中强调两点:
一是强调意笔线描。美术学院讲的造型通常都是从素描来的,但是意笔线描所带出来的,却是是由笔墨生发的造形方式,是中国画自主的造形体系,跟西方素描成就的造型是不一样的。它跟笔墨的藴化联系在一起,随情而动,笔笔生发。
二是强调水墨速写。用软的笔写硬的形,难度很大,目的是操练对笔墨的亲熟度与敏感性。从意笔线描到水墨速写,这正是中国画本体语言的自觉。吴老师在创作中强调两点:一是语言的“纯化”,二是风格的“极化”。纯化比较好理解,我谈一点极化。吴老师讲:要将风格推到极致,需要胆魄,要有狂气和狠劲,要“自作主张”、要“目中无人”。这是另外一个吴山明老师——在这个宽厚长者背后,是一个充满实验性和冒险精神的探索者。这种探索在1989—1990年代的笔墨实验中发挥到了极致。他在笔墨的开放中得法,特别的自由、特别的烂漫。他自己讲——“在可控不可控之间得其迹,于似是而非之中求其是”,这是他作为一个艺术家最好的状态,他何以能够进入这个状态?何以能够保持这种状态?我认为这是基于他对黄宾虹的长期研究。虽然吴老师只是在小学生时邂逅过一次晚年的宾翁,但是却终生与之对话。
吴老师对宾翁的取法一望可知,一方面是笔墨同构,笔法即墨法,墨法即笔法;另一方面在于对宿墨法的探研。黄宾虹先生善用浓宿墨,取音乐中的高声段,于浓重中求灵性;吴山明老师善用淡宿墨,取音乐中的中低音部,于灵动中求厚重。黄宾虹是浑厚华兹,层层深秀,吴山明是虚淡晶莹、温润清新。
从1996年《造化为师》的背景山水中,可见吴山明老师对宾翁的理解是非常到位的。这真是“国美之路”上最美妙的事情,对黄宾虹先生最推崇、最孜孜以求的是一位人物画家,吴老师从对宾翁山水画的研习中获得超越前辈的路径。
吴山明作品,《造化为师》,1996年
吴山明作品,《黄宾虹先生》·2014年
吴山明老师说:以宿墨做画,虽有时偏离物象,但拓宽了感觉的领域,所谓“混沌中见形痕,朦胧中现灵性”。他强调用“大水大墨”做“水墨散文”,这个“散”的精神,是他一直在追求的东西,太朴一散,散而不乱,散逸冲淡,淡者愈真。他的宿墨松透灵动,有古淡之质,有鲜灵之韵。
在吴老师1995年画的《大凉山之秋》中,三位老人在晒太阳,纯以淡宿墨的线条勾勒而成,就是他始终强调的拉长线,那线条如此丰富,浓淡干湿,力度节奏,变化万千,所以这三位老人的形象才会如老松,如巉岩,有一种浑茫沧桑之气。书法中讲究“始转见性灵,点划为情致”,在吴老师的作品中转化出无尽画意。他八十年代的《雪山之鹰》是真正的笔墨实验,拖泥带水,痛快淋漓,简直是宿墨湿笔与枯笔焦墨之间的精妙魔法。
吴山明用他的“大水大墨”营造出满纸氤氲,用水晕墨章成就了一种中国式的光感。这种光感跟西方绘画中的光是全然不同的——光和影在西方绘画的观念中是对立的,而在中国画里,光和影是同一个东西,可以幻化相生,如同水与墨的关系。从他1980年代开始创作的一系列作品,如《阳光》《喇嘛》《备茶》《初雪》中,我们可以观照到他的追求,那是从水与墨的幽淡苍茫中幻化出的中国画独有的光华!这是他近40年的笔墨实验中多次触及到的伟大命题,在这个方向上,有他的未竟之业。
各位同仁,吴山明老师离开了我们,但是他有这么多的作品传诸后世,他的为人、风范、师表永存世间。所以他没有走,他已经融入到我们这所学校的血脉里面,融入我们脚下这条永不磨灭的国美之路。他一定会陪伴着我们、伴随着这所学校一路前行,走向更美好的未来!
中国文联副主席、浙江省文联主席许江:国美中国画教学的领军者
前天夜里北京来电,要我简要评价吴山明老师,我脱口而出:新一代浙派人物画的旗帜,美院中国人物画教学半个多世纪的领军者,宽厚大度的哲匠仁师。
新一代浙派人物画的旗帜,吴老师当之无愧。一年多之前,方增先先生去世,那是创建浙派人物画的一代旗帜。萧萧落叶,漏雨苍茫,现在又一代巨星陨落。两代其人均为我们的师者,其艺术代表一代画艺的最高水准。但他们的艺风有何殊异呢?我想吴老师最大的特点即是意笔的自觉。方先生一代人创造性地运用中国画的笔法来解决当代人物的造型问题,并赋予独特的形神兼备的语言方式,又在长期的磨洗中,凝练折叙之笔与大块渲染之间跳匿转换的风飚狂蹈式的表现方法。吴山明老师后出十年,有较好的造型基础的跬积,有人物画笔法的广泛积累。明漪绝底,奇花初绽。他很早就专注到墨的情趣,墨既是中华历史上的高贵之物,又是笔墨表现的最具风神、最含情趣的核心部分。这是一种天赋的自觉,吴老师从这里发现了宿墨,在人物画这一造型要求很强的田园里,展开意笔人物的长期的探索。宿墨者,隔夜之墨。吴老师肯定对随着时间变化而呈现的墨色之变给予特殊且旷日持久的关注,并孜孜不倦地将之画物人物的刻画和意笔用意之中,将笔与墨之间的互动共生演化为有情有意的东方式的意味和韵致。从江南水乡的淋漓写生,到雪域高原的人物写照,从延安遵义领袖的刻画,到文化先贤名师的肖像,笔运墨,墨生笔,吴老师笔墨挥洒,风云使转,创造了中国人物画的原发意韵。这种意韵,妙造自然,塑造了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人物风神。如风潇洒,如灼其华,劳动者、思考者们的形象被笔意墨韵生动地点亮。这种意韵,放拓凝心,一边是水光波波,意笔漂洒,风日流丽,另一边是暮沉韵厚,墨色凝重,深雄苍桑,如是亦苍亦润,浑厚华滋,达到与古为新的境界。这种意韵,生气远出,将屋漏痕、石苍苔的中国美感提升到人物风神的层面,提升到意笔诗境的层面,让中国人的草木山水化的审美在这里与人性的品格相会,塑造出人物绘画山水般的风韵与博大。得契机于洞明之中,启湍迹于暗迹之外。吴山明先生以他60年的艺术磨炼,以他卓越的笔墨自觉,以他深邃的人性洞察,以他壮若潮水般的创造激情,鋳炼了他的人物绘画的风神,提升了浙派人物画的艺术高度。他的艺术既是现代浙派的旗帜,也是中国当代的人物绘画的一座高峰。
20世纪80年代初,吴山明在青海藏民家中做客
吴山明作品,《百草园》,1981年
国美中国画教学的领军者,吴老师亦当之无愧,从艺六十余年,任教五十六年,这在艺术界是少有的,而且他担任中国画的学术领军时间亦长。他最为倾注心血的是意笔人物画的教学,早在1985年,吴老师就借“全国中国画教学座谈会”之机,主持中国画系正式将“意笔线描”列入教学大纲。1986年出版《意笔人物画技法》,1987年在央视举行“意笔人物画”讲座,并远赴德国汉堡美院讲学,其宿墨渍墨的作品大受欢迎。1991年,吴老师主持修订《中国画系教学大纲》,《意笔人物画技法》第二版发行并获奖。当年,吴老师还主持出版《吴山明意笔人物线描集》。1993年《美术》连续发表《中国意笔人物线描简论》。意笔,总是意笔。《文赋》有言: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在物与文之间,“意”是中介,在中国人的充满想象的艺术中,“意”是得以精神自由的依据。吴山明老师很早就把握住了中国绘画的“意之大者”,并将“意”的形神兼备,富有远见地接入了线描的训练。在他大量的意笔渍墨探索的同时,卓有远见地进行线描和技法的梳理,反反复复地在教学中深化线描的训练,孜孜不倦地向全社会推荐意笔内涵和线描方法。这种线描的关注和重视,对于克服素描蔽凋泛化之病十分重要。线之描既含变化无穷之工,又最擅表示言之不尽之意,既抓住了中国绘画的根源,又把握住了塑神写心的机契。吴老师对意笔的运用和积累,对于国美中国画的教学贡献是卓越的,如是灵心卓法,诚如《文赋》所言:采千载之遗韵,启夕秀于未振。作为领军者,吴老师是以卓越的知行,开辟新路,标示高点,引领方向,影响众人,他杰出的实践和理论成果是值得我们不断地,长久地领受教诲,珍怀铭记的。
吴山明作品,《祥云》,1995年
吴山明作品,《风雪牧马人》,2010年
吴山明作品,《道法自然》,2014年
吴老师还是一位仁心厚道的师者。他的面容泰然,慈眉善目,惠风和畅。美院上上下下没有不感受到他的和颜慈心,乐意助人的。我在香港最早的展览、1993年一画廊的个展,就得益于他的穿引介绍。他的身上有一种诚心善意的圆满,他的绘画能有那样,他的教学能够那样收摄生徒的心都与他自在的圆满有关。这份诚善的圆满,犹如惠风,荏苒在衣,是一份厚朴的真性情,当我们站在他的遗像下的时候,倍感怀念。
在今天上午的告别仪式上,我的挽联是:陶钧墨韵,澡雪神情,一甲子铸就中华意笔高境;慈爱树德,师道立心,半世纪养成现代浙派领军。此刻,我仍然以此联献给吴山明老师,献给他意笔万仞,蕴味悠长的艺者人生。
吴山明女儿吴高岚:
印象中的爸爸每天都在画画。他作为父亲很慈爱,但是永远是很忙。他走了,我肝肠寸断。他说他是运气很好的人,同辈的画家有一些很聪明,他不算最有才华,而是笨鸟先飞。他说一个人一辈子能够做好一件事就可以了,不要想太多了。这句话他跟我说了很多遍,我现在才能够体会到他的智慧。
他的动画片《山水情》,这种师业传导的故事讲的就是他自己的人生,情系山水、情系人间。我经常会跟他讨论一下艺术,我们在一起基本上讨论都是艺术,跟父亲在一起更多像师生关系。他教我艺术创作和做人一样,做人要给别人留空间,说话不要说的太满,说事要给别人留余地。有一次我们在看画册,他说你看这幅画画的太满了,看的人就没有情感了,也投入不进去,所以画画也应该要包容,给看的人一点空间。父亲是一个很纯真的人,所以他的画也很纯真的。
吴山明
吴山明
我在看他画的时候,我觉得他的画面有光、有空间、有时间、有情感、有痕迹的岁月、有心灵、有造化,加在一起就是生命,在山水之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把自己的能量都给了艺术,把生命给了画,他的生命就在他的画里。
父亲曾经在临终前有一天意识很清醒,说他想画画,因为他已经半年没拿画笔了。从我记忆到现在从没有这么久他没有拿画笔的时候,我记忆中的父亲都是在画画。他说再给他两年的时间,他可以再登一个高峰,一个他想要到的高峰。我当时眼泪都留了出来,我说爸爸会的,一定会有时间的。
前两天我在整理他的文稿时,看到他反复提及要拉长线,我过去不在意,现在回忆起来才有感觉,他说长线里面有形,有情,我现在感觉到他说的长线就是中国画的精髓,也是最包容的东西。
吴山明作品,《问道》,2014年
吴山明作品,《论道》,2014年
父亲是一位很感恩的人,他一直跟我讲一句话,对人一定要想他的优点,哪怕他只有1%的优点,他从来不看别人的缺点,只看别人的优点,这对我的做人受到很大的启发。
我想这大概就是父亲的整个人生:纯真、光亮。
我先生在父亲辞世后写了一段话,他跟孩子们说“外公一生喜乐,是因为他像阳光照顾周边所有的人,把自己融合在世界中,就像他的画一样,在亲友间,在笔墨间浩气长存,这种喜乐精神是我们家族最宝贵的财富。”
吴山明作品,《格桑花》,1995
美术界同仁与其学生代表:美术界当之无愧的教书育人楷模
在追思会上,中国美术学院党委书记金一斌说,“一切来得太突然了,2月1日我刚去看望过吴山明先生。先生15岁进入中国美术学院附中学习,从此在美院度过66载艺者生涯,成为当代中国有代表性的中国画名家、美术教育家、社会活动家,成为当代中国画坛重要领军者、浙派人物画杰出代表,是学校的宝贵财富。多年来,吴先生坚守三尺讲堂,以德育人,春风化雨,桃李芬芳。他的学生中,有的成为了名画家、名教授、出版界翘楚,有的成为了高校领导者、学科领军人。如今,我校从事中国画教学的骨干教师,大都是1980年代以来吴先生直接培养的学生。他是漫漫教学路上的“哲匠”,是中国美术界当之无愧的教书育人楷模。
吴先生以传承民族文化为己任,不囿于前人,又努力学习前人。他用中华民族娴熟的绘画语言与世界对话,积极投身于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
书法家金鉴才说:“我们学生时代多年相处下来,吴山明突然之间去世,我真的毫无思想准备,现在还转不过来。我们因为受过老先生的教育,所以一直有个愿望,把潘先生的几个遗愿都去做起来。我们五个人一直想一起办个学,也动过很多脑筋。但现在已经走了3个人,只剩下我和童中焘,我也已经80岁了。
浙派人物画要再上一个新台阶,成为全国的旗帜,这确实是老一辈的愿望,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
浙江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骆献跃则表示自己被吴山明严谨的创作态度所感动,“在全国和浙江省的重大美术工程创作的工作中,他带伤完成了一系列大尺幅的精品力作。他积极推动社会各方面关注、关心美术,极大推动了浙江的美术事业,也推动美术在全社会的发展。”
中国美术学院教授,画家尉晓榕则从吴山明绘画本体的角度梳理,他表示,“吴老师擅长对大形的把握,对轮廓敏感,运用长线条把对象像木雕一样框立,中间简单地做一些梳理,善于捕捉人物的形态。从速写到硬笔速写再到国画的创作,既欢乐清晰,又一气呵成,非常自然。吴老师运用淡墨上颇有成就,既不是用笔,又不是用墨,而是用迹,这是他很大的形式趣味。”
追思会现场
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吴山明学生徐默则从切身感受谈吴山明教学之外的一些小事。“当年留校后的第一个除夕夜,吴老师和师母就喊我和另外一位老师到家里和大家族一起吃年夜饭,席间师母给我们发了红包,当时的那种温暖,我们很难忘记。大前年,我去了甘肃,甘肃的朋友拿了一张吴老师70年代画的一个藏族的小姑娘给我看,但是这个画没有图章,他请我带到杭州找吴老师盖图章。回到杭州,吴老师就把这个图章补上了。虽然是点点的小事,但是可以看出吴老师对我们年轻老师,对学生,对朋友的一种真诚、热心、关爱。”
吴山明作品,《康有为先生》,2014年
中国画家徐家昌表示,“我与吴山明老师认识60年了。上世纪60年代中叶,曾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我和吴老师接触比较多。我们一起画头像、画水墨,他给人的感觉非常平易近人。为人方面,吴老师对我们这些老同学、老朋友非常关心、非常友善。在艺术上,他一直在孜孜不倦的探索和努力。或许是太累了,现在他离开了,但我们大家会一直怀念他,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