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愿听你唠叨一生

作者：崔修建

来源：《品读》2021年第1期

那年，他师范大学毕业，被分配在黑龙江省一所农场子弟学校工作。校长带着几分骄傲地将他介绍给教研室的其他老师们，说他来自江南水乡，已在报刊上发表过诗歌作品，是那所师大中文系的才子。

她当即站起身来，直言快语：“我们这样普通的中学恐怕留不住大才子吧？”

还是一副书生模样的他赶紧羞涩地表白：“只是一个诗歌爱好者，算不上才子，我相信自己会爱上这里的。”

她继续不依不饶道：“那你可得先胖起来，这麻杆一样的小身板，别干不了几年，就累倒了。”

他也孩子般认真地回答：“不会的，别看我长得瘦，体质还是不错的。”

“那就多吃饭，多锻炼，这办公室打扫卫生的活儿，你就包了吧。”她半开玩笑地提议，他竟欣然同意了。

学校为他准备了一间单身宿舍，她去看了一下，几乎下命令似地要求他务必先买个洗衣机，把自己的衣着收拾得干净利索点；还有，他的头发留得过长，得修剪一下。

“别怪我唠叨，我可是老教师了，都是为你好。”其实，她只比他早两年参加工作而已。

“我懂，要是能被你唠叨一辈子，才幸福呢。”初来乍到的他，这个告白来得太突兀，怎么看都像是个玩笑。

可是，听他这样说着，她心里漾起了欢喜。

他是个不错的老师，一学期的课上完，赢得了学生们由衷的喜爱。她便嚷嚷着要他请客，说得感谢自己的唠叨，才使得他能进步这么快。

一年后，他们的爱情也水到渠成——他迎娶了爱唠叨的她，真把根扎在了这东北的大平原上。

婚后的她仍然喜欢唠叨，说他的诗太朦胧，不美；说他不能任谁都那么好脾气，被欺负时就得大声地争吵，吵不过也不能干闷着……

儿子出生后，她唠叨的次数就更多了，一会儿说他尿布没洗干净，刚沾一下水就完事了；一会儿说他买的奶粉临近保质期，太粗心；一会儿又说他鸡蛋煮过了火候，都发硬了；还有他晚上睡觉呼噜声忒大，都吵到了儿子……林林总总，似乎他做的所有事情，总能给她留下唠叨的理由。

而他，听着她不住嘴地“噼里啪啦”，不恼亦不辩，只是呵呵地笑着，一任她唠唠叨叨。她呢，似乎也不大在意他下次是否改正，好像唠叨本身就是目的。

后来，儿子上了中学，看见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唠叨他，颇有些同情地说：“老爸，我妈总是唠叨你，你咋也不反抗呢？”

“嗨，她喜欢唠叨就让她唠叨呗，这么多年了，习惯了。”那一副享受的样子，令儿子很是困惑。

退休后，她仍然唠叨，只是不再像年轻时那样一味挑他的缺点了，唠叨的内容多半是回忆两人一起走过的日子里那些个零零碎碎。

她的记忆力特别强，那么多年过去了，很多琐屑的小事，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包括那些小细节。仿佛旧时光里的点点滴滴，都被复制成一张光盘，刻录到她的脑海里。

这么一个整天唠唠叨叨、看似没心没肺的人，65岁那年的冬天，竟被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症。病中的她更是唠叨起来就没个完，一件陈年旧事，她会唠叨成百上千遍，依然不知疲倦。而他，就像是面对着一个呀呀学语的幼儿，极有耐心地听着，脸上永远堆着慈爱的笑。

儿子说，真是难为父亲了，一直那样宠着妈妈，竟没流露过丝毫的厌烦。

他一生里最难过的，是她近乎完全失忆的那段时间，连他和儿子都不认得了。那些日子里，他总是温和地俯在她耳边，不停地唠叨着她以前喜欢唠叨的话，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有一天，如同电光火石划过她的脑际，让她突然记起了当年他的那句玩笑一样的爱情告白：“你说过，你愿意听我唠叨一辈子，现在还算数吗？”

他兴奋地大声回应：“算数，当然算数，我愿意听你唠叨一辈子。”

她孩子般开心地笑了。不久，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她竟然又认得了家人和邻居，记起了一些过往的事情，虽然还是唠唠叨叨，却已经摆脱了阿尔茨海默症的折磨。

那对夫妻，是我朋友的父母。这现实版的爱情故事，也深深地感动了我。

它让我理解了那一声声的唠叨里，饱含着的点点滴滴、真真切切的爱；理解了有人一辈子唠叨你，或一辈子倾听你的唠叨，其实都是我们生活里拥有的平凡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