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直与简的繁华
相对于数字时代文字的无限繁衍,泥沙一样的堆积,各种形式的巨量印刷,形形色色的轻浮表述,《诗经》则是它的反面,即单纯与洁净的代表。一般来说,如此节省的文字,在茂长的语言枝蔓下很容易被遮掩,在时间的长河里渐渐变得无声无息、无臭无迹。事实却完全相反:即便到了网络时代,文字的沙尘暴一阵又一阵涌来,一次又一次消失,《诗经》终究没有被覆盖;人类文明经历的各种灾变难以累计,它依然顽强地存在。在文字书写的世界里,在思想与艺术的殿堂里,《诗经》一直居于显赫的地位,且无可取代。
《诗经》的主要部分当然是《风》,关于它的价值评判是至为重要的。几千年来,“诗三百”无可比拟的艺术魅力主要来自它,对此可能无多争议。今天看“风”,经受它的阵阵吹拂,依然是一种难得的艺术享受。在已经习惯了繁复句式的现代表达中,“风”的文字显得过于简单或平直,险涉“贫瘠”和“粗陋”,或被误解为古人语言方式的单调。我们同时又面对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即这些歌咏几乎全部来自底层劳民。就此来说,我们又极易产生一个拙劣的推断:创作者胸无点墨,所以也就难以言丰辞茂了。现代人或以怜惜和宽容的目光看取“风”诗,却不知自己这会儿陷入的误识有多么深。
这些取自田野的生命之歌已经不需要我们所熟知的那些修辞,因为它本身已囊括全部的丰富性,自有无限生机。它所呈现的“直”与“简”,其实就是一种直取本质的能力、一份简单概括的精确。这种以少胜多的表达力已脱离了方法和策略的意义,而显现为人类在某个时期所独有的能力与特征,如对客观事物的穿透力和直感力。
随着生存环境的改变,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日益演变,人类在诸多方面表现出进步与退步交织互镶的状态。就心灵的直感力和概括力来说,今天的人已经无法和“风”的写作者们相比。越是到了后来,人们在表达中越是需要借助于更多的言辞,因为舍此便说不明白、说不透彻。
缠绕、重复、堆积,不断地补充,极尽所能地夸张。尽管变得如此冗长和繁复,却未能在意蕴上获得更多的包含。我们更加费词了,可是我们也更加狭窄了。像“风”中的直与简,远不是现代人敢于涉足和尝试的方式。那原来不是理屈辞穷的结果,而是自信与丰饶的形态,它通向了极度的丰茂与繁华。
摽有梅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摽有梅》只十二个短句,竟有十一个句子全部或部分地重复。如此写来会意蕴单薄或捉襟见肘吗?非但没有,还成为一首生动鲜亮的采梅之歌,更是脍炙人口的爱情杰作。极少的文字包含了多少弦外之音,其中套叠比喻、象征,既有大幅度的动作,又有缄默中的微细。那些挥动不停的男性之手,因得到了女性的鼓励而变得更加有力:大量的梅子悬在枝头,它们在等待。姑娘自喻梅子,渴望被小伙子们“摽”下,装到筐里。青春急于找到美好的归宿。在半真半假的欢快喊叫中,遮隐的是大胆直率的求爱。这爱如同结满果实的梅树,丰硕到压弯枝头。
汝 坟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赪尾,王室如燬。虽则如燬,父母孔迩。
《周南》中那首歧义颇多的《汝坟》,诗中火焰升腾直到烧毁“大屋”的意象,或写惊人的男女欢会。如饥似渴的追逐,最后形成了一场欲望的“熊熊大火”。诗的前两章写女子河畔徜徉,心事重重,思念渴盼,以至于用到“鲂鱼赪尾”四字:鲂鱼每到交配时节要尾巴变红,“红”如火焰,结果是“王室如燬”。大屋在燃烧的爱欲中焚毁,仿佛一场期待已久的涅槃。极简的文字中包裹了一股膨胀爆发的热流,将一切席卷而去。如果这诸多意绪与事件放到现代人的笔触中,还不知有一场怎样复杂的铺展。
我们熟悉的这场“大火”已经燃烧了几千年,还将继续燃烧下去。这首十二句的短歌写到如此激烈直露的程度,却仅仅使用了四十八个字,除去重复也只剩下了三十四言。极紧缩的篇幅本就十分局促,很难留下恣意腾挪的空间,可这里的诗人竟然从容之至地做出四次重复:极简与极奢同呈共现。我们现在读诗的人已是隔岸观火者,虽然几千年过去了,也还是会感受到一种烧灼的热度。
小 星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小星》这首小诗也颇多争议。它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那个在深秋拂晓寒风中苦苦奔波的身影,是小吏凄凉的抽咽之声。这里没有令人发指的描述和悲惨的控诉,只是平静的低语和无奈的诉说。在黎明前稀疏的星空下,渺小的人生就这样一步步向前。小吏为自己的命运哀叹,引发的却是普遍的共鸣:这种身不由己的磨损,其实是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的社会悲剧。人生常常如此:一辈子的劳碌和奔波常常不知从哪里开始,也不知到哪里终结。一个人究竟怀有怎样的使命,奔向怎样的目标,或许直到终点都一无所知。这种迷茫和无处求告的焦虑,正可视为现代人的写照。同样是简约之极的记述,仅仅十个短句,却有近半句子在重复。然而这声息至今萦绕耳畔,埋下了无比复杂的意绪。
《诗经》的作者们实在太吝啬,即便在极需阐明的时候,也不愿多说一句、多添一字。可有时又格外奢侈,竟能在极为有限的篇幅中一遍遍重复。这究竟为了强调,为了递进,还是仅仅出于歌咏的需要?就是这种表达的“直”与“简”,最终抵达的是无法想象的高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