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灵书道】米芾,一生为何这么“颠”?
北宋 · 米芾 《乡石帖》,亦名《紫金帖》
28.2×30.5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新得紫金右军乡石,力疾书数日也。吾不来,果不复用此石矣!
米芾《宝晋英光集》卷四《题所得蒋氏帖》说“棐几延毛子,明窗馆墨卿。功名皆一戏,未觉负生平。”这大致反映了米芾在政治抱负与艺术志趣之间矛盾犹豫 、两难弃取的心态 。
由于出身“冗浊”,米芾的政治生涯并不顺畅,而更深的伤害是触及心灵的,决不仅仅是延误升迁而已。杨万里《诚斋诗话》记载,润州甘露寺曾经遭遇火灾,老庵和李卫公塔幸免,米芾题诗“神护卫公塔,天留米老庵。”这本来很普通的一件事,竟然引来了恶毒的人身攻击。有人在“公”字下添“爷”、“老”字下添“娘”,米芾见了大骂。此人索性又在“塔”下加“飒”、“庵”下加“糟”,使两句诗变成了“神护卫公爷塔飒,天留米老娘庵糟”,“塔飒”是唐宋时期的一个俗语,也写作“踏趿”,意思是不精神、不振作;“庵糟”就是“肮脏”。杨万里明确指出,这就是针对米芾母亲曾经做过皇后乳母而进行讽刺的。启功先生认为不是“乳母”,而是“产媪”,并说“按元章见添注娘字而大骂者,以其言‘米老娘也’。”启先生所说可信,“乳母”难言“庵糟”,而“产媪”则可能。
被人窜改讽刺的这首诗,收进了《宝晋英光集》卷四,题作《甘露寺》。从诗序看,此事发生于元符(一〇九八至一一〇〇)末即一一〇〇年 ,当时米芾已经五十岁。
可以推想,米芾早就知道自己无法真正完全摆脱这种境遇,虽然在可能的情况下,他也采取过积极的应对策略,比如一定程度地依靠权臣像吕大防、蔡京等。在某些关键任命上,他也曾经奔走谋求过,特别是一一〇〇年宋徽宗即位之初,他在京城到处告谒,最终谋得江淮荆浙等路制置发运司管勾文字的职务。周辉《清波别志》卷上记录的他写给蒋之奇(一一〇〇年四月以后掌管枢密院)一封信,应当就是其求告的一个证据,后来刻入《宝晋斋法帖》。有意思的是, 他竟然教给对方保举时如何措辞。
北宋 · 米芾 《宝晋斋法帖》之致蒋之奇《廷议帖》
上海图书馆藏
芾老矣!先生勿恤廷议,荐之曰:“襄阳米芾,在苏轼、黄庭坚之间,自负其才,不入党与。今老矣,困于资格,不幸一旦死,不得润色帝业,黼黻皇度,臣ㄙ(某)惜之。愿明天子去常格料理之。”先生以为如何?芾皇恐。
但这样的干谒求告,能解决一时的问题,却终究无法真正使他“从仕数困”的境遇得到根本扭转,所以米芾事实上更多时候采用的是看起来消极而实际影响显著的方式——这就是人们津津乐道的“颠”。
蔡絛说:“米芾元章好古博雅,世以其不羁,士大夫目之曰‘米颠’。”(《铁围山丛谈》卷四)这个称呼米芾自己知道的,并且应当是肯于接受的。
一〇九二年,苏轼在扬州招待十多位客人,都是一时名士,米芾也在座,宴会进行到一半,米芾突然站起来问:“世人皆以芾为颠,愿质之子瞻。”东坡笑道“吾从众。”东坡的回答显然带有玩笑性质,与米芾的“质问”比看,有唱双簧的意味。米芾大庭广众下的质问,未必是真的要清除这个“绰号”,以东坡的知人之明,更未必真正以米芾为“颠”。
米芾《苏东坡挽诗五首》之四自注说:“公别于真闸屋下曰:‘待不来,窃恐真州人道,放着天下第一等人米元章不别而去也。”这话应当是一一〇一年东坡过真州时所说,当然也有半开玩笑的性质。但另一条注释却应当是东坡真实想法,他给米芾的信里说:“三十年知公不尽。”(按苏轼集卷八五《与米元章九首》之二作:恨二十年相从,知元章不尽。”)东坡在岭海时,还曾希望以“吾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世之文,超妙入神之字”,“洗我积岁瘴毒”。可见,苏轼心目中米芾,是绝对值得看重的,他的“颠”是特殊的。
北宋 · 米芾 《紫金研》帖
28.2×39.7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苏子瞻携吾紫金研去。嘱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敛。传世之物。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
米芾“颠”,集中反映了他精神生活的复杂性,了解他的“颠”,也就是了解他的精神世界。笔者认为,可以从三个层面来看他的这个“颠” 。
首先,米芾之“颠”,是他对精神生活纯粹性的一种坚持。
《宋史》本传讲他“好洁成癖,至不与人同巾器”,甚至连毛巾也不用,两手互相拍干。在选女婿时,看到有名为段拂字去尘的,连连称道“真吾婿也”,以女妻之(赵构《翰墨志》)。庄绰认为,他的洁癖不是纯出天性,因为在涟水军时,传阅公文,还并不需要洗手(《鸡肋编》卷上)。这是可能的。因为,他的“洁癖”,更多地表现在精神上和对待书画艺术的态度上。
他对艺术市真正地投入,所以不能允许有一丝一毫的玷污。传米芾曾经介绍过观看他的藏品的方法:并排摆放两张书桌,客人据其一,米芾在对面为其服务,“客曰展,某展;客曰卷,某卷”。客人的姿态显得高贵,而自己的行动像仆从。他解释:“止不欲以手衣振拂之耳。”(《宋稗类抄》卷之四《放诞》第十五条)润州太守周穜(字仁熟)是他的好朋友,米芾有一次向他展示新收的砚台,周仁熟先是表现得非常小心谨慎,又是洗手,又是赞赏,然后,趁米芾不备,向砚池里吐了一口唾沫,米芾勃然变色:“公何先恭后倨?研污矣,不可用,为公赠。”竟然把砚台赠送给了对方,无论如何也不再收存了(《宋稗类抄》卷之八《古玩》第四十二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