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age

王维的《凝碧池》

2020-07-21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这首诗是王维的《凝碧池》,诗的全名很长,这绝不是王维最好的诗,诗中也只是表达了战乱之后的亡国之痛和思念朝廷之情,为王维“汉奸罪”的免死,增加了一些砝码。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王维朝中有人,他的弟弟王缙是刑部侍郎,后来还做了宰相。

这事儿都怪那个扔木瓜打了太真乳的安禄山,也有说“木瓜”本是“指爪”之误写,那就是抓伤了。不管怎么样,安禄山在他的小干娘杨玉环被自杀后不几天就占领了长安城,来不及逃跑的吏部郎中王维就这样成了阶下囚。

要是一般平头百姓也没啥事儿,顶多交点税,再被组织起来举行个群众欢迎仪式,也就差不多混过去了,可是王维名气太大了,安禄山想用他协助自己,装点门面,不然就杀掉。王维当然得屈服,就这样他成了叛军的员工。

《鸟鸣涧》

【 王维】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这是王维的一首妇孺皆知的小诗,全篇用20个字画了一幅小画,在无我的画境中,我成为了空气一样的存在,无所不在又无一字在。假如你读出声来,还会发现它的音律之美,口腔和口条与气流形成的起伏有特别舒服的口感。

其实这得益于王维不仅是一个诗人,还是一个画家、音乐家,同时他迷恋禅宗,从他的字摩诘就可以看出他毫不掩饰这一追求的。

画画、音乐和文字都可以一点点修炼,王维的境界是修炼不出来的,除了天性聪颖,过早地经历了平常人孜孜以求的那些个凡人琐事之后,他开悟得比较早,大约30岁以后甚至在这之前,他的诗就露出了化山融水的滋味来。这个境界对于他同时代的很多人,可以叫“跑得快”,也可用用夏虫语冰这个成语来形容。

《临湖亭》

【王维】

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

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

山水诗表面上看是写写景、状状物,其实在中国古人来说,那是哲学和人生态度。山水诗有着游仙、鬼神的基因,在没有飞机火车的过去,大地就是一个被水围绕的大木板,每个人都活在大地的中央,对山水的态度就包括了对六合的理解和自身的选择。如果说《临湖亭》里有个写诗的人,这个人就是被芙蓉包围了的一朵花而已。

《山居即事》

【王维】

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

鹤巢松树遍,人访荜门稀。

绿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

渡头烟火起,处处采菱归。

山中日落早,在落日霞光将尽之时,王维看到了自身之外的景物和人,成了一幅动静结合的画面。

这首诗很可能是在他的别业门口构思的。

王维在蓝田县的山里有自己的别业,是唐朝另一位大诗人宋之问转让给王维的,叫辋川别业。王维接手后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装修,之后除了出差就一直住在那里,平日孝敬自己的老母亲。

王维还写了四首有关“辋川别业”的诗,可见他对这方山水的爱恋,我们一口气看下来。

《辋川别业》

【王维】

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

优娄比丘经论学,伛偻丈人乡里贤。

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

《别辋川别业》

【王维】

(一)

依迟动车马,惆怅出松萝。

忍别青山去,其如绿水何。

(二)

山月晓仍在,林风凉不绝。

殷勤如有情,惆怅令人别。

《戏题辋川别业》

【王维】

柳条拂地不须折,松树披云从更长。

藤花欲暗藏猱子,柏叶初齐养麝香。

据说王维买下此处是为了尽孝老母,他自己成为别业的主人时已经44岁了。王维大量的优秀山水诗和一些画作都诞生于此,这才叫真正的“诗意的栖居”,现在那些臭水沟旁边的别墅怎么能够与这几个字匹配呢?

没有诗、没有诗意的栖居仅仅是个大房子而已。

王维在山水诗方面与谢灵运比,空灵更加进入化境,处处自我不在;与另一位了不起的大诗人陶渊明比,王维在山水田园中涂抹了色彩、嵌入了声音,更重要的还是把那个“我”变成了“暗物质",令山水田园的灵魂和情感天衣无缝,进入”观照“的境界。

《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王维】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裴迪是唐朝的另外一位山水田园诗人,是王维的邻居,与王维过从甚密。他的《辋口遇雨忆终南山因献王维》是这样写的“积雨晦空曲,平沙灭浮彩。辋水去悠悠,南山复何在。

再说王维这首赠裴度的诗,这是向《归去来兮辞》致敬的名篇,王维毫不隐晦地将自己对五柳先生陶渊明的崇敬之情写了出来,但是细看此诗,与陶渊明大不相同。在《归去来兮辞》里,陶渊明通过”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说了一个道理和自己的动机,王维则“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只是表达了态度或愿望。

王维主体上是山水田园与禅诗,他也写了大量的酬和诗,一首在王维诗中属于二流的作品被选进了《唐诗三百首》

《送綦毋潜落第还乡》

【王维】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

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

既至金门远,孰云吾道非。

江淮度寒食,京洛缝春衣。

置酒临长道,同心与我违。

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

远树带行客,孤村当落晖。

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

这是王维的劝慰之作,被蘅塘退士选了进来,可见这个编辑老爷子孙洙的脑袋被康熙乾隆沈德潜们给弄锈……逗了。

当《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被选为少年儿童第一个了解王维的诗篇时,选编者对孩子的理解力简直从地平线下5000米起步。我们先看这首诗: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王维】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这首诗选的时候一定没征求王摩诘居士的意见,这首比颜真卿的《劝学》诗强那么一点点。用这样的诗给孩子们启蒙诗歌,无异于把孩子们往马里亚纳海沟里带。

我们为什么不选王维的这首诗呢?

《渭川田家》

【王维】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是担心孩子们看不懂,还是觉得看完这样的风景画一般的田园诗,孩子们会变得不够忠孝节义、没有鸡汤鸡血了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王维的另一首纪行诗却是写的纪实又旷阔。

《使至塞上》

【王维】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这首目前被西北地区好几个省区为了旅游而争来争去的边塞风光作品其实不属于任何行政区域,就是现在你到了内蒙古阿拉善地界,从乌力吉往额济纳旗行进,那彻地通天的大旋风和被干燥空气放大了的落日,你就会发现王维是边塞诗人中亲自去过居延一带的人,正像诗坛后起之秀甄香菱说的那样:

“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话说《红楼梦》的葫芦庙里,贾雨村有个赞助商叫甄士隐,甄士隐有个女儿叫英莲,英莲被人贩子拐卖后,几经周折被富二代薛蟠以一场血案为代价收了,后改名香菱。

香菱在贾、史、王、薛江湖的秋末冬初之际,忽然爱上了写诗,她遇到了一个特立独行的天才女诗人林黛玉,林黛玉自己马上要自顾不暇、香消玉殒了,但是她借助曹雪芹之笔阐述了自己的主张。

香菱来找林黛玉学诗, 黛玉道:

"……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

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林黛玉的主张也是曹雪芹的主张,是被江南的风雨熏染清醒的一派文人共同的主张。他们发现,由于诗歌独特的魅力和影响,被一千多年来以“言志”为借口,越来越与道学主张同流合污,替皇家落忙,走进了有诗无情、有诗无性的僵尸胡同。

这派主张真性情的代表人物有晚明公安派的袁宏道,清初的袁枚,还有那个写“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的清诗人赵翼。

《欹湖》

【王维】

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

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

这究竟是解脱还是眷恋,抑或二者兼而有之?一句“青山卷白云”把个“送夫君”在一回首间写成悠远的萧声,不着一字愁,却愁到骨髓里去了。

在比王维小一岁的弟弟王缙的协助下,那次事变后,王维不仅走出囹圄,而且继续当他的官。王维令后人疑惑的一件事儿是,三十岁就丧妻的他在后三十年却一直独身,而在年轻的时候,他也不是不解风情之人。

王维是个美男子,据说有潘安的美貌,还会写诗、弹琴、画画。有一则传说是这样的,说王维被引荐给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王维当场给公主弹唱了一曲,当这位年长王维11岁的公主获知眼前的美男子就是写“红豆”诗的王维时,脸有点红了。

《相思》

【王维】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不管公主脸红没红,“红豆”诗后来成了男女之间在恋情的各个演进阶段中通用的一味药。说到这里,让人想起左思和潘安的不同待遇,潘安貌美,女人们送他鲜花美酒,左思貌寝,就是太丑了,女人们送他臭鸡蛋和鹅卵石,这个故事的左思也有人说是张载。

所以,王维的美貌估计也会在平日的社交生活中给加分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后人中常常有人说王维的诗逃避现实,又诟病他同时一生都在做官。真不明白这种人的脑子是什么结构?莫非是一水中流的沟回,是非此即彼的左右脑半球?实际上,这样批评王维的那些人,犹如一个程序被写就,之后就按照这个逻辑运行了。他们不设身处地返回历史现场考虑问题,更可悲的是意识不到王维对世界的态度恰恰是积极的。

他的绝大多数诗篇都在寻找一条路径,希望在物我观照中归入同一,归为一体,升华到认识的双向结论中去。比较滔滔江河般的诗歌狂叟李白、愁眉苦脸的刻苦诗人杜甫和略知人间疾苦的白居易,王维在人生意义的考量方面可能是走得最远的初、中唐诗人。

可是,生命是有限的,王维也老了。

老王维在辋川河畔秋夜独坐,感到这一年的秋风比往年有着彻骨的寒凉。他知道,一架喜怒哀乐的机器就快运行到了他的使用期限。

《秋夜独坐》

【王维】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无生之生在哪里?这可能是王维终其一生也没有得到答案的命题。据说,在他去世的这天,他还写文章安顿后事,他其实是个来去自如了的人。

王维辞世后被葬在辋川别业附近的山上,现在据说那个地方被一个工厂压在了下面,他的墓碑也被物尽其用了,做了建房子的一众石料中的一块。

墓地的上面生活着勤劳、朴实、乐观的劳动人民。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阅读
转发
点赞
评论
加载中...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