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问龟：海昏侯墓中的玄武形象探秘 (光明网）
在海昏侯刘贺的大墓中，许多带有纹饰和雕塑的器物上，都出现了被称为玄武的神龟形象。在五千多年的中华文明史上，以龟为图腾的崇拜和以龟为材质的占卜，源远流长，相传几千年。如今，人们在梳理、盘点海昏侯墓中的珍品时惊讶地发现，这些带有龟形的纹饰和器物，并非凭空而来，它们上接夏、商、周，中承秦、汉，下启隋、唐，不仅有着厚重的文化积淀，而且还有清晰的传承脉络，集纳了古代中华龟文化的许多精华。
一问：残玉上的纹饰是远古的玄黿吗？
在海昏侯墓出土的玉器中，存在着一种简洁而古老的纹饰，清晰地雕刻在一块残缺的玉片上。这种纹饰由单线条阴刻而成，四条不同方向旋转的曲线构成上、下、左、右十分对称的主纹，其中一条线旋转后直抵对边，好像代表动物的头部，其余三条线旋转后归入三边。在这四边中有一边比较特殊，用双线连接，似乎代表动物的尾巴（图1）。
图1
出土于海昏侯墓主椁室东室南部的一件贵重的玉环上，也有几乎同样的纹饰，组成连续不断的花纹，缠绕在玉环的周围，高雅而别致（图2）。此外，在海昏侯墓的玉剑格、玉剑璏（zhì，音质）上，也能发现基本相同的纹饰，只不过有的是单个出现的，有的却是成组出现的（图3）。
图2
图3
传统的说法认为这个图案是卷云纹，亦称勾连云纹、流云纹，在汉代的玉器、青铜器、漆器上都能够找到它的踪影。但是，在这个图案当中，每个线条的旋转都带有相同的弧度，都不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并且缺少飘逸的神韵。因此，构不成卷云纹的基本形状。至于把这个图案称之为蚕形纹、谷粒纹等，认真考究起来，也不够确切。
一般地说，当一种同样的纹饰反复出现在不同的玉器上，就不会是雕刻工匠个性化的即兴创作，必然有着深刻的文化底蕴。那么，在这件残玉上的图案又代表着什么形象呢？红山文化最大祭祀中心牛河梁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的玉器旋龟（图4），为人们提供了解开谜团的依据。
图4
旋龟，《山海经•南山经》中又称为玄龟，后来也称为玄黿（yuán，音援），远古时期黄帝族的族徽。
它的腹心，拟形天象的顺时针旋转，其天文内涵是，全部天象都围绕北极帝星顺时针旋转；
它的四足，拟形四季北斗斗柄的顺时针旋转，其天文内涵是，全部天象以北斗七星为核心，围绕北极帝星顺时针旋转。
真实的乌龟，腹心和四足不可能都作顺时针旋转的，这样奇怪的造型，是古人把旋龟作为象征天象循环的一个艺术化造型。
原来，海昏侯墓中残玉上的线条，都是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玄黿造型。黿，《说文解字》解释：“大鼈(biē)也。从黽（mǐn,音闵），元声。”而对鼈的解释：“甲虫也，从黽，敝声。”可见，黿属于一种龟类动物。玄黿，就是黑色的乌龟，是我们的祖先黄帝族最早的图腾之一，它来自古人对于北斗的崇拜。后来，黄帝族把“玄黿氏”作为族名，而把“玄黿”作为族徽。新石器时代晚期的黄帝族开始使用车轮，于是又把族名“玄黿氏”改写为谐音“轩辕氏”。《楚辞•远游》云：“轩辕不可攀兮”，东汉王逸注曰：“轩辕，黄帝号也；始作车服，天下号之为轩辕氏也。”在商周时期的金文中，“黄”字的下部就是龟甲，“帝”字就是北极天象中主要星辰的连线。而“玄黿”就是“天”字与“龟”字相结合，表示天下有神龟（图5）。随之，玄黿的造型逐步被简化为单纯的线条，保留在玉器、青铜器、漆器上。这便是海昏侯墓中玉器上的重要纹饰——玄黿的来历。
图5
二问：只有玄龟才是代表北方七宿的神灵吗？
我国古代天文学家把天赤道附近可见的繁星，按照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划分，每个方向均由七组星星构成，称为二十八星宿。四个方向又称为四宫，或四象、四灵、四神，分别为东方青龙（也称苍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据此，天文家定四时，地理家辨九州，军事家布兵阵，占卜家决孤疑。考古发现，位于河南濮（pú，音蒲）阳西水坡属于仰韶文化时期的一座墓葬中，墓主人的身旁有两处用蚌壳精心摆塑的图像，东边的是苍龙，西边的是白虎（图6）。这充分说明，早在5000多年前，四象中的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就已经确定下来了，以后基本上没有改变。然而此时，南方和北方的天象神灵，却迟迟没有统一的定论。
图6
在三门峡出土的春秋初年虢国青铜镜上的纹饰是，左虎右龙，上鹿下鸟，对应方位是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北方神鹿、南方凤鸟。战国时期曾侯乙墓漆箱盖子上的二十八宿，其中南方七宿对应的侧面绘有鸟纹，显然代表着凤鸟；北方七宿对应的侧面绘有两只相对的鹿纹，显然代表着神鹿。这就说明，至少在春秋战国时代，四象中的南方凤鸟、北方神鹿就已经存在着。后来南方的凤鸟一直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称谓上叫凤凰、朱雀或朱鸟，而北方的神鹿却继续演变着。海昏侯墓中的多件文物就生动反映了这种变化的存在。
文物一：车马坑出土的一套青铜错金银衡饰件顶部和轴面纹饰（图7）。顶部为正圆形，镶嵌着一对展翅欲飞的凤凰。轴面展开后可以看到，上部占四分之一的部分，镶嵌着两条长龙；中部占四分之一的部分，镶嵌着一只下山猛虎；下部占二分之一的部分，镶嵌着六只飞奔的梅花鹿。整套车衡纹饰的主题是四象，即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神鹿。值得关注的是神鹿，完全沿用了春秋战国时期的北方神灵。
图7
文物二：衣镜镜框、镜掩（盖）和上面的文字《衣镜赋》。汉代所讲的衣镜，与现代的穿衣镜不同，它是指有镜掩即镜盖子的青铜方镜。《衣镜赋》中对这面青铜方镜及纹饰作了详尽的描写，其中说道：“右白虎兮左苍龙，下有玄鹤上凤凰。”人们在镜框、镜掩上果真找到了漆绘的苍龙、白虎、玄鹤、凤凰的形象，尤其是玄鹤的形象（图8）。按照空间方位正好对应东方苍龙、西方白虎、南方凤凰、北方玄鹤。这充分证明西汉时的北方神灵包括玄鹤。这一点在同一地点出土的一套三件青铜错金银当卢的图案中可以得到充分的印证（图9）。
图8
图9
文物三：内棺中出土的一对玉带钩。和田黄玉，风化弱，局部有褐色沁。长13.2厘米，宽1.64厘米，高4.49厘米。钩首为龙形，鸭嘴形上下颌，颈部饰鳞纹。钩尾有一高浮雕为虎形，钩身卧有高浮雕为凤鸟形。底部的钩纽为椭圆形，纽面阴刻龟纹，好似一个底座，把整个带钩稳稳当当地托起来（图10）。这是一对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为一体的玉带钩。无疑，这里的北方神灵是玄龟。另有一套当卢上的图案，在北方位置上也有一只玄龟，不过，在龟背上还站着一只玄鹤，它们共同构成了北方神灵（图11）。
图10
图11
综上，在海昏侯刘贺生活的西汉时期，四象中的北方七宿可以是神鹿，也可以是玄鹤，还可以是玄龟。不过，到了东汉以后，就逐渐统一，以玄武作为北方七宿的神灵了。
三问：龟蛇合体的玄武起源于何时？
古籍资料表明，西汉之前所谓的玄武只是乌龟的形象。乌龟被称为玄武，玄武即指乌龟。而东汉以后的瓦当、壁画、砖雕、墓葬石刻中的玄武，在乌龟的基础上还增加了蟒蛇的形象，玄武成为龟与蛇的混合体，其外貌通常是一条蟒蛇盘缠着一只大乌龟（图12）。
图12
那么，这种龟蛇合体的玄武最早起源于何时呢？海昏侯墓中的韘（shè，音射）形玉佩给人们提供了答案。
这件韘形玉佩出土于刘贺大墓的主椁室东室，与玉印“大刘记印”、玉耳杯、玉环和凤鸟形石饰等珍贵文物摆放在一起。韘形玉佩长9.82厘米、宽7厘米、厚0.52～0.62厘米，为和田白玉制作，有少量灰黑色沁，片状，镂空浅浮雕，边缘出廓（图13）。
图13
仔细观察这件韘形玉佩出廓部分的透雕纹饰，可以毫不费力地辨别出左龙、右虎、上凤，说明这件玉佩纹饰的主题应该是“天之四象”。然而，在这件玉佩的纹饰上，玄武的形象又在哪里呢？
原来，在玉佩透雕围起的中心部分，是一个类似心形的韘体，上方露出一尾，中间是圆形的孔，孔径约为3.3厘米。从整体看，玉佩中间部分好似一个椭圆形的乌龟壳。这样，“天之四象”就完整地出现在这块玉佩的纹饰上。今人不能不感叹古人巧夺天工的智慧！
更让人惊奇的是，在玉佩乌龟背部的下方，有用阴线雕刻出来的花纹，弯弯曲曲，时隐时现，既不对称，也不规整。原来，竟是盘绕在乌龟身上的蟒蛇。这与东汉以后出现的龟蛇合体的玄武有异曲同工之妙！海昏侯墓出土的另外三件韘形玉佩也有类似的纹饰。此外，河北满城中山靖王刘胜墓出土的韘形玉佩、河北定州西汉墓出土的韘形玉佩、湖南长沙西汉墓出土的韘形玉佩以及江苏徐州西汉墓出土的韘形玉佩等，上面都有类似的图案（图14）。相比之下，最完整、最清晰、最精美的当属海昏侯墓出土的这件韘形玉佩。
图14
这就确凿地证明，古代龟蛇合体的玄武图案，起始于西汉前期，这比通常认为出现在东汉时期，向前推进了二百年。而海昏侯墓出土的这件韘形玉佩，可以称为龟蛇合体的玄武在早期的标准件、代表作。
为什么到了西汉时期，玄武的图案从单纯的乌龟变成了龟蛇合体呢？
说法一：源于天象。由于玄武代表着北方的天象，而北方七宿中的斗、牛、女、虚、危、室、壁，它们的连线形状如同龟蛇缠绕，因此出现了龟蛇合体的纹饰。这说明，西汉时期的天文观测比前代更加精确，也更加普及，人们的想像力随之更加形象、也更加丰富。（图15）
图15
说法二：源于缠斗。由于人们发现了乌龟中有一种摄龟，又叫陵龟、夹蛇龟，生性喜欢吃蛇，常常负蛇而行。于是，就把单纯的乌龟改为龟蛇缠绕、两头相斗的纹饰，以突出玄武食蛇除恶的勇猛精神。
说法三：源于生殖。古代传说，由于雄龟缺乏生殖力，只好任由雌龟与蛇交配，以便繁衍后代。生出的小龟就成了龟蛇的合体，人们就把这种动物叫做玄武。久而久之，古人便把玄武看作雌雄交配、生殖繁衍的标志。东汉魏伯阳在《周易•参同契》中写道：“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雄不独处，雌不孤居，玄武龟蛇，纠盘相扶，以明牝牡，毕竟相胥。”
说法四：源于鳞甲。古人说：“玄武，谓龟蛇。位在北方，故曰玄；身有鳞甲，故曰武。”也就是说，玄武是带有鳞甲的神兽。而乌龟是有甲无鳞，蟒蛇是有鳞无甲，龟蛇合体便有鳞有甲，能够有效地防护自己，进而消灭敌人。
无论哪种说法，都带有神话传说的性质，是古人把龟蛇作为图腾崇拜的一种方式，是人们喜爱的一种吉祥物。
四问：是龟镇，还是占龟？
海昏侯墓出土了60余件青铜席镇。西汉时期没有出现高脚式的家具，人们一般席地而坐，即坐在席子上会客、用餐、写作、休息甚至娱乐，而席子容易卷边卷角，起身时还会移动，于是产生了席镇，用来压住席子的四角。在众多出土于海昏侯墓中的青铜席镇中，有一件非常奇特，发掘报告称，这件席镇为“龟形。龟背填充以兽皮，兽皮上分块缝制成龟背纹，其间鎏金并镶嵌白玉颗粒。”因此称为“青铜鎏金镶玉石龟镇”（图16）。
图16
这件龟形器物果真是青铜镇吗？对比同时出土的其他动物造型如鹿、雁、虎青铜镇，以及说唱人物造型的青铜镇，可以发现有明显不同。
第一，所有青铜镇的底部都是平坦的，紧贴席面，以便结结实实地压住光滑的坐席（图17）。而这件龟形器物是四脚着地，与坐席的接触面很小，不容易压住光滑的坐席。
图17
第二，青铜镇一般都是实心的，有一定的重量，便于压住坐席的边角。但这件龟形器物虽然底托为青铜铸造，但隆起的龟身却是用兽皮缝制的，总体重量较轻，难以像其他席镇那样压住坐席的边角。
第三，已经出土的汉代青铜镇一般都是成双成对的，还有四件组成一套的，这样，使用的时候在坐席的四角对称放置，美观实用。而这件龟形器物仅此一件，别无发现。因此，作为席镇使用的可能性并不大。
那么，这件龟形器物到底应该叫做什么呢？它又是干什么用的呢？笔者经过深入研究后认为，这件所谓的龟镇，它的造型取自古代的占龟，它的用处是存放游珠算板上的算珠。
先说说占龟。
这里的占，是会意字，由表示卜问的口和表示龟甲开裂的卜组成，或在口、卜外加一外框表示龟甲兽骨的轮廓。本意为看龟甲的裂纹推测凶吉。占卜是我国历史上最早出现的术数活动，考古发现早在商周时代就出现了刻有卜辞或占卜符号的甲骨。当时人们在决定重大事项之前，都要用火灼龟甲或牛的肩胛骨，根据灼开的裂纹来推测人事的吉凶。这种占卜的方法，古代称为龟卜或占龟。司马迁在《史记•龟策列传》中说：“王者决定诸疑，参以卜筮，断以蓍龟，不易之道也。”这里的卜，为象形字，就像用火烧龟甲后，龟甲上所显现的裂纹；同时，卜又是象声字，模仿龟甲爆裂的声音。这里的筮（shì，音誓），为会意字，由竹头和巫底两部分组成，本意为用一种草来占卜。这里的蓍（shī，音尸），是草名，俗称“蛐蜒草”、“锯齿草”，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本草纲目》中说：“蓍乃篙属，神草也。”即指古代常用蓍来占卜。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放言》诗中就提到占龟：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占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有些版本把诗句中的“占龟”写成“钻龟”，是一个意思。因为占龟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包括取龟、攻龟、钻龟、凿龟、命龟、灼龟、占龟、书龟、契龟、藏龟，等等，而钻龟与占龟都是这个过程中具有代表性的一小部分。著名的南宋诗人陆游晚年写诗：“买地不占龟，心知百世宜”，用的也是占龟。
需要指出的是，并不是所有的龟都能够用于占卜。古籍记载，占龟“以大者为佳，小者不用。颜色以黄白明润为佳，灰者昏暗者不用，老而枯朽者不用。”海昏侯墓出土的龟形器物，其优美的造型就是源于古代的占龟，它寓意着先知先觉、预测预知、解惑解疑。
再说说游珠算板上的算珠。
前面说过，占卜是古代的一种术数活动，其中需要计算，因此也叫卜算、龟算。据文献记载，龟算是我国古代十四种算法之一，并且排在珠算之前。我国古代最早的计算工具，是算筹和算珠。原始的算筹其实就是一把长短相同的小棍子，用不同的方法有规律地摆放起来，代表着不同的数字进行各种运算。而原始的算珠其实就是一堆大小差不多的石头子，摆放在画着格子的算板上，通过移动算珠进行各种运算。不过，古代的筹算与珠算的计算方法都已经失传，但《周髀算经》、《九章算术》、《数术记遗》、《律历算法》等文献中有零星记载。在近些年的出土文物中，人们曾经发现用象牙或象骨制成的算筹，还发现了用白玉、琥珀、玛瑙制成的算珠，都是王公贵族生前使用的珍贵物品。海昏侯墓的考古发掘，不仅发现了白玉、玛瑙两种颜色的算珠，还发现了石质的算板（图18）。同一墓中的算板加算珠，构成了我国古代算盘的雏形。（参见光明网发拙文《游珠算板：海昏侯墓惊现古代算盘的雏形》）
图18
如果说，海昏侯墓出土占龟的背上是用兽皮分块缝制而成的皱纹，那么，皱纹间夹着的白玉颗粒很可能就是游珠算板上的算珠。在运算时，把白玉算珠从兽皮袋子里取出来，再将兽皮袋子折叠起来放在龟背上。游珠算板上的算珠随着运算的进行，时多时少，多余的算珠便夹在占龟兽皮的皱纹间暂存，不致滑落别处。原来，造型为占龟的器物，竟是卜算时配套使用的一件工具！
五问：玉印上的龟纽有什么寓意吗？
海昏侯墓共出土了三件玉印，其中两件出土于主椁室东室南部，均为龟纽。以“大刘记印”为例，此印为正方形，边长1.76厘米，高1.64厘米，和田白玉，纯净，有少量浅褐色沁。圆雕龟形印纽，龟首上昂，圆眼，龟背拱起，以脊棱为界，左右满饰五边或四边形砣刻阴线龟背纹，扁平四肢。龟腹下方为多次钻孔形成的扁椭圆形穿孔。器表打磨抛光好（图19）。另一件大小相同，印面无字，龟背均为四边棱形纹饰，龟腹下方无穿孔。此外，位于墓园北部刘贺长子刘充国墓中，在墓主人腰部的左侧，发现了一枚印章，方寸大小，金属质地，也是龟纽（图20）。
图19
图20
汉代是我国印章史上鼎盛辉煌的时期，不仅继承和完备了秦代所建立的官印制度，而且使印章的规格、印纽的形制及印文的形态更趋统一。当时，印纽的花样很多，通常有龟纽、辟邪纽、狮纽、鱼纽、龙纽、蛇纽、凫纽、兔纽、羊纽、马纽、圭纽、覆斗纽、瓦纽、坛纽、桥纽、亭纽，等等。但作为官印，则有严格的形制。《汉旧仪》及补遗中说：
“皇帝六玺，皆白玉螭虎纽；
“皇太子黄金印，龟纽；
“诸侯王黄金印，橐驼纽；
“列侯黄金印，龟纽；
“丞相、大将军黄金印，龟纽；
“御史大夫、匈奴单于黄金印，橐驼纽；
“御史、二千石银印，龟纽；
“千石、六百石、四百石铜印，鼻纽；……”
看来，在汉代官印中，龟纽的使用为多。这是因为神龟是统治者拥有的圣物，印章上的龟纽有深刻的寓意。
寓意一：象征权力地位。《周礼》中有一句话：“龟人秋捕龟。”这里的“龟人”，并不是普通养龟人，而是商朝宫廷里专设的负责管理“天、地、东、南、西、北”六种宝龟的官员。他们收捕乌龟并非给皇帝当宠物，而是要承担辅助帝王作出决策和祭祀天地与祖先的重任。《礼记》规定：“家不宝龟。”也就是说，只有国君和诸侯才有资格养龟，一般人家不准养龟。即使到了礼崩乐坏的春秋时期，朝廷也明文规定：天子的龟可达一尺二寸，诸侯的限八寸，大夫的限六寸，士民养的龟不能超过四寸长。可见，2500多年前，乌龟是统治者专有的圣物。所以，汉代象征皇权的九鼎饰有龟纹，汉天子的高庙中凿有龟室，汉代官员所使用的印章许多都是龟纽。乌龟是权力和地位的重要象征。
寓意二：象征能够通神。西汉刘向编撰的杂史小说集《说苑》中说：“灵龟五色，色似玉，背阴而负阳，上隆法天，下平法地，运转应四时……知存亡吉凶之变。”龟在古人眼中就是一个微缩的天地模型。再加上传说中伏羲通过观察乌龟身上的纹路推演出“先天八卦”，大禹依据“龟背图”疏通河道，诸如此类的远古贤君凭借神龟相助而建功立业的事迹，使乌龟成了古人心中“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中通人事，预知未来”的神灵。
寓意三：象征拥有财富。秦代以前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先民曾经以龟为货币。《周易》中称“或益之十朋之龟。”有人考证，朋，为贝币两枚。十朋为二十枚贝币。也就是说，二十枚贝币可以兑换一只龟。秦始皇统一中国后，规定以黄金、铜钱为币，虽然废除了贝币、龟币，但“珠、玉、龟、贝、银、锡之属为器饰宝藏，不为币，然各随时而轻重无常（见《汉书•食货志》）。”汉代的龟就是财富，胜于金银。
寓意四：象征延年益寿。乌龟具有旺盛的生命力，代表着长寿，被古人称为司命之神。《史记•龟策列传》中说：“南方老人用龟支床足，行二十余岁，老人死，移床，龟尚生不死。龟能行气导引。”还说：“龟千岁乃满尺二寸。”因此，龟成了长寿的代言人。把龟的形象雕刻在印纽上，寓意着官印的主人能够长生不老，吉祥如意。
六问：朱雀与乌龟为什么相生相克？
在海昏侯墓出土的青铜器中，有两件熏炉造型十分特别。其中一件座高11.6厘米，通高13～18.7厘米，炉口径7.8厘米，重533克。炉口承接炉盖，可惜炉盖不存。炉腹饰一周宽凸带，带中间有一道弦纹。整器变形，向一边偏斜。底座为一昂首趴伏状龟，上承一衔珠曲身展翅的朱雀，龟背中间有多个由两道弦纹构成的菱形图案（图21）。
图21
这件熏炉自然是用于燃香的，汉代一般是将燃烧的炭火放入炉底，再将香料敷在炭火上，慢慢熏烤，产生香气，袅袅不绝。朱雀顶起香炉，又踩在龟背上，这个造型有什么深意呢？
原来，根据阴阳五行学说，朱雀是代表南方的神灵，而南方属火，代表颜色是红色，代表季节是夏季，这样，由朱雀托起的熏炉自然会使燃烧的香火旺盛。
但是，有一利必有一害。使用香炉如果不当，就容易发生火灾。为了确保用火的安全，防止香火失控，铸造者就让朱雀踩在龟背上。因为乌龟是代表北方的神灵，而北方属水，代表颜色是黑色，代表季节是冬季。民间传说，玄武是“天龟水神”，镇北方，主风雨。而雨水为万物生长所需，且水能灭火。玄武的这种水神属性，颇为民间重视和信仰。
总之，这件熏炉的造型寓意着水与火相生相克，相反相成。阴阳五行学说包含着“相生”，即指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也包含着“相克”，即指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互相生发，互相克制，从而构成了世间的万事万物。这反映了我国古代十分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和对立统一的观念。
2019年2月12日
本文摘自王金中著《管窥汉代文明之光——海昏侯墓出土文物探析》
本文参考资料：《史记》、《汉书》、《山海经》、《中国古代龟卜文化（刘玉建）》、《玉器之道（张远山）》、《中国天文考古学（冯时）》、《中国玉器全集（杨伯达）》、《印学史（沙孟海）》、《文物2018•11》、《考古2016•7》；《南昌汉代海昏侯国考古成果展》展板说明、近期报刊有关新闻报道。
图片来源：《五色炫曜》、《惊世大发现》展览、首都博物馆网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