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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乡治水记(人民日报)

2019-12-23

  大小河流七千,沟渠溪塘一万五。

  绍兴素称水乡,乌篷船桨声欸乃,倾慕者称它是“一本漂在水上的书”,纷纷远道来游。

  正是世纪之交,本地人热情待客,心头却隐有焦虑——

  文化昌明,生活富裕,水倒成了短板,污染渐重。

  梦里水乡,水本是乡愁,一时,竟成了愁。

  治水!乡愁呼应时代,期待重新寻回一城好水。

  移缸记

  获2017年度绍兴市“最美护水人”时,李传海已在柯桥区(前身为绍兴县)从事“染缸”之业二十多年,担任浙江省印染行业协会会长。

  上世纪90年代初,本地印染行业红火,李传海初“下海”,到一家乡镇染织厂干管理。

  水乡传统三只“缸”,酱缸——吃,酒缸——喝,染缸——用,因水而兴,“染缸”尤甚。

  印染行业需要大量用水,而这里恰恰“水多得不得了”。

  起初,各乡各镇都办起印染厂,数量众多。

  虽然往往规模微小,但带动一隅经济,吸纳就业,功劳不小。

  只是,水污染严重时,人们最先想到的,也是“染缸”。

  绍兴治水自古有名,禹陵、禹穴、禹庙,治水先贤的遗迹闻名于世。

  这时,却遇到了难题:此时此地治水,必治“染缸”。怎么治?费思量,难轻断。

  撤缸?最干脆,也最难。

  多年发展,绍兴一县的印染产能,几乎能占到全国的三分之一、全省的一半。早在1992年时,绍兴县的纺织品批发市场中国轻纺城已是全国首屈一指。

  产业如支柱。一撤了之?经济、就业,政府、业主、员工……只怕解了忧,更有难,难堪其重。

  不动“染缸”?绍兴水网多在平原,流动缓,自净弱,“染缸”污染犹如雪上霜、霜上雪。

  既不能一撤了之,又不能视而不见。

  先试“补缸”。政府牵头,集中兴建治污管网,建造大型污水处理厂。包括李传海所在的企业,各家按排污量出资接入管网,污水集中处理。

  身在“染缸”,李传海心中有数,“补缸”只能算亡羊补牢,难解乡镇“染缸”与水污染矛盾的症结——

  厂子起于乡镇,建在河边,早年设施不到位,规划水平不高,又和居民区毗邻,发展空间受限,治污效率也不高。

  经济发展,人们对生活品质的需求走强,对印染污染的容忍度明显下降。越来越多受影响的住户找厂家、问政府……

  新世纪初,治水呼声渐隆。绍兴县开建滨海工业区,李传海看出“移缸”的新趋势,大势不可挡。

  新的工业区从零开始,筹划集聚,正中乡镇印染企业早年低水平发展的要害。

  早年的“染缸”,李传海见得多:印染厂车间里污水横流、烟雾腾腾是常态。上下班常备两双鞋,进车间穿一双,出车间换一双。

  遇上大雨天,本不完善的管道老旧漏排,不自觉的企业违规偷排,上游往下游淌,一夜间,有的河段就红红绿绿成了灾……

  李传海带着印染企业,第一批入驻滨海工业区。这拨入驻的,可享“优惠”,开新厂,不关老厂。

  水乡多水,梅雨天最是明显。李传海聊起这段“染缸”往事的时候,正遇大雨。嫌屋里闷热,他转头叫工作人员把窗打开。哗哗雨声一下灌了进来,把夏天的闷热散去许多。

  放在刚入行那些年,这样的大雨天可不是享受清凉的时刻。小河涨水大河哗哗淌,也许没过两天,就到挠头的时候了。

  水产养殖户,是那时印染厂门口的“常客”。渔场的鱼翻了白肚,渔场主雇辆小卡车,把死鱼堆到印染厂门口。

  时间长了,养殖户和印染厂甚至达成了“默契”:印染效益好,渔场周边的数家印染厂,干脆每年凑份子,直接把养殖户的养殖收益抵了……

  在滨海工业区,搬入后按新标准建的新厂开始出效益。而留在乡镇原地的老厂受到的环保监管越来越严。

  工业区气候渐成,集聚升级的吸引力可观起来。

  这时候,是另一种节奏了:再搬迁集聚的,开始严格要求开新厂、关老厂。

  不搬的,发出排污三张限额卡:刷卡排水、刷卡排气、刷卡排泥。一旦“余额”为零,只能停产,倒逼升级。

  此时已是新世纪第二个十年。生态越来越受到全国上下重视,浙江更意识到,治水不只是为寻回一片好水,也是经济转型升级“组合拳”的突破口,值得拿出“重整山河”的雄心和壮士断腕的决心。

  几个批次迁转升级后,当地把印染产业分出集聚区、提升区和退出区,逐步全部集中到工业区,其他地区不再保留。

  入驻批次越往后,对排污指标和设备要求越高,批的工业土地越“吝啬”。

  直到后来,为达到入园要求,一些小企业开始主动选择合并重组,“融合”出足够规模的排污指标,有足够实力更新达标的设备。

  多年下来,印染仍是此地重要的经济来源,但原先散布在各个乡镇的“染缸”,却渐渐绝迹了。

  新的“染缸”,不再是旧模样。“染缸”里的人,也找到了与水相处的新方式——

  2018年4月19日晚,绍兴大剧院,“治水之美”颁奖活动,作为首批巡河护水的“企业河长”之一,李传海接过“最美护水人”奖杯。

  清河记

  在东浦过了大半辈子,老余眼里,街河是面子,更是里子。

  东浦在越城区西北部的平原上,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古镇,小桥、流水、人家。住户最密集的集镇,水乡风貌最鲜明:一条街河缓缓淌过,水边石板路,水上石拱桥,两岸人家枕河而居,还时常有游客慕名而来。

  但这街河,就像人们说的,60年代淘米洗菜,70年代浇水灌溉,80年代变黑发臭,90年代垃圾倾泻……让人一言难尽。

  作为古镇住户,老余也抱怨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成了河长。2014年下半年,老余——余汗青——当选集镇上的居委会党总支书记,也接过担任河长、治理集镇街河的职责。

  临老逢重任,沿街河不知踅过多少回,老余下了决心,放开自己在外经营多年的企业,全职做起社区工作。

  他开始组织团队清理河面水草,挖掉河底沉泥,在部分溇加装翻水泵,甚至筑坝换水。

  干得热火朝天,心头却打着鼓。前几年也清过淤、换过水,结果呢?一时的面子治回来容易,但不把里子治出来,回头说不定还是老样子。

  要保住成果,恐怕还得从居民的日常生活习惯入手。老余带着居委会干部治水,干的第二桩“大事”,就是摸底。

  摸什么底?街河垃圾源头的底,河上、沿河堆积物归属的底。

  水里的事,追根溯源,在岸上的人。

  早年,河道是命脉。一早醒来,家家户户都要去河里挑一担沉淀整夜、澄澈见底的水,放到大水缸里储存取用。日间,人们摇着船出门干活,卖货的摇着船到溇底揽客……

  日常有默契,护水有习惯。后来,河水淡出生活日常,街河不再被小心翼翼对待……

  老余带着干部们一个个数:河里沉着几百只地笼、网箱;河上还漂着几条老旧农用船,堆着杂物,或被用来养鸡养鸭;河边拐角平地,成了自发的“垃圾场”;还有沿河人家的生活污水管,直排街河……

  数清了,一个个问,一个个点,下的是细致的“笨功夫”:地笼、网箱是这几家的,废船、鸡棚是那几家的,“垃圾场”谁堆得多,污水管都有哪家哪户?一个个做到账上有目、心里有数,才好一家家对症做工作。

  久居乡间,老余知道,水草好清,废船难动,难就难在水草无主,人人乐意,要动废船,却会冒犯人家切身利益,阻力不会小。

  果然,挨家挨户上门做工作时,难题来了。有人说家里地方小,船上堆着东西就是一间房,清船等于拆房,绝不答应。有人问,河里笼点鱼虾,河上养点鸡鸭,碍了谁的事,能坏多少水?

  河长虽带“长”,管水不管人,何况沿街河居住的,还有附近几个村的村民,不在居委会的管辖范围,自家村里没意见,居委会倒来多管闲事……

  一场持久战。老余明白,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光靠讲大道理,更重要的还有两个字,一是“韧”,二是“情”,用面子,治里子。

  幸而老余自己就是古镇老人,年轻时在本地绸厂上班,四十多岁下岗再就业,创办了自己的纺织公司,生意做得不错,在古镇素有些名望。

  现在临近退休年龄,在古镇不少居民中也称得上前辈,又是放着本来的清福不享,全职为大家办事……渐渐就有人停了恶语,松了态度,带动了其他人。

  打开了局面,也不能光是堵,还要及时疏。

  说起来,老余这个街河河长,是最基层的村级河长,却不必单打独斗。往“上”,有乡级河长、县级河长、市级河长……各有明确的工作内容和职责,在本地地方标准《河长制工作规范》里写得清楚明白。

  他联络上级河长,一块使力,完善镇上的垃圾房配置、改建公共厕所,及时清理,便利大伙儿的生活条件,又借着小镇搞截污纳管,挨家挨户排查、设计,把居民生活污水彻底纳入排污管网。

  扯藕粉是东浦的传统之一。藕熟时,许多古镇居民会买几百上千斤藕,洗藕、搓藕,碾磨成藕浆,过滤、晾晒成藕粉,自用或馈赠亲友。

  往年,不少居民洗藕的泥水,过滤的淀粉水、藕渣都直排进街河,成了“肥水”的原料,一过了冬、到了春,待气温上升,就浑了臭了一河水。

  心知直接劝大伙不再做藕粉,不现实,也不妥,污水管网不齐时,老余带着居委会想方设法寻找场地,建设专门的洗藕和沉淀场地,统一处理,减少污染。

  等条件有所改观,截污纳管及时到位后,大伙儿看着开始还清的街河水,渐渐心有不忍,开始改用已经过前期处理、污染更小的藕粉原料。

  街河渐渐复苏。虽然人们早已不再喝街河水,也未必会再去河里游泳,但对水质最敏感的小鱼小虾逐渐回归,古镇临水的生活又可以活跃起来。

  再沿着街河转悠,老余觉得,自己这个“村级”河长,当得有些面子了。

  活水记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流水不腐,这个道理,古人明了,孙中坚水利工程专业出身,又工作在区级水利部门一线,体会更深。

  越是这样,越心有怅然。工作生活所在的上虞区城北,正倚着绍兴地区最大的河流——曹娥江,水却始终清澈不起来。

  何止不清澈!这块地方属曹娥江中下游平原,由冲积形成,地势低洼,以往就内涝频繁。城市的发展又超过人们的想象与当时看来还有些超前的规划,形成多条断头河。

  南方的夏天时常闷热,死水变质,蚊蝇丛生。

  临着滔滔曹娥江,倘能引水活水,将是最大的转机。

  但要抓住这个转机,又谈何容易——在城区里开挖一条干流,民房的拆迁、管道的迁移,各种单位的协调、人员的调配,所需巨大的财力、物力……越是懂水利,越是懂工程,就越清楚其中之难。

  2012年,决心终于下定——研究在城北新挖一条滨江河、城外疏浚沥北河的可行性。

  作为省级重点工程、绍兴市和上虞区“五水共治”重点建设项目,这条“新河”的效应是综合性的。

  一旦河道挖通,即使遇到大洪涝,城区路面积水也能迅速排出,城区外平原上几十万亩耕地、海涂,则能最大程度排涝、挽回损失。当然,同样能改善久成困扰的城区水生活环境。

  想象过无数次,期待的“活水”契机真正来到!孙中坚心中振奋,参加前期论证、设计,接着,又受命加入工程指挥部。

  这夜,也是梅雨时节,突然下起大雨,一瞬浇灭了他的睡意。他下意识看看床头的手机。还好,没听到电话声,指示灯也没亮,没错过什么。看来,工地上还顺利。

  根据总体方案,这个月底,区里要消灭劣Ⅴ类水质断面。打通滨江河,引水活水,是关键。河道穿越杭甬高速,是此刻艰难的考验。

  这条高速公路1996年建成。河道预备穿行的桥洞,二十多年来攒下大量管线。军用光缆、天然气管线、自来水管道……各有归属,处理起来错综复杂。

  等到协调各方迁移完管线,开始大规模施工,离预定的通水日期只剩两个多月。

  工程施工,也是在螺蛳壳里做道场。

  由桥洞开挖河道,作业空间基本位于高速桥面下,基坑深,空间小,高差大,还要随时监测高速公路的路基安全。

  杭甬高速绍兴管理处的人也高度关注着施工,派专人监察现场,发现丝毫问题就会要求停工整改。

  最紧张的施工时段,又撞上了江南的梅雨季。

  高速边的村庄,原本排涝的河道因为施工被堵,只要连下几天雨,就内涝,淹作物、村道,甚至危及村民宅院……所以,一遇到夜间大雨,孙中坚就紧张得睡不着,随时准备现场应急。

  治水,治理着最柔之物,这一刻,最显出它攻坚的成色来。

  完工前最后一场暴雨,眼看熬不过,工程指挥部协调施工单位连夜调集八台大功率水泵,用管道穿过高速桥孔全力排水,才化险为夷。

  新河通达之日,曹娥江水汩汩流淌。城区主要河道水体单次循环时间,原先二十天,现在,五天。

  新生的滨江河,坎岸不起眼,却满是设计者的活水“巧思”:有些河坎用上结构特殊的砌块,水下露着一个个洞穴,水生植物、鱼虾等也能在上面找到栖息处,繁衍生息;有些岸用松木桩护岸,坚固,但不影响生态系统,成为“会呼吸”的岸……

  “参差江树带春云”,水活了,不仅仅是水活了,而是围绕着水的整个生态活起来。

  治水者说,要做到城市有绿心、河道有绿岸、水面有绿植……清水带生机,使水岸成为人们漫步亲水的长廊。

  人与水的亲近关系,正是水乡风景动人所在。

  一代代人临水生活,积淀岁月,澄澈的江河不仅仅是日常生活的需要,更蕴藉文化的滋味,涵养传承的氛围。

  “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风拂过,湖水又如何能完全不变?但只要守护的心坚定,便总能找回人们最期待的风景,留住清水绿岸、鱼翔浅底,承载我们绵长而深沉的情感,流淌向远方。

  制图:汪哲平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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