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八骏图》之“八骏”影射的都有谁?
著名作家沈从文于1931年9月至1933年9月任教国立青岛大学。青岛时期是沈从文文学创作的分水岭,他的笔触从叙述自身经历转向关心社会和人生,对现实社会的丑恶和文明世界的虚伪也有所针砭,知识分子开始成为他描写的对象,与以往作品迥异的小说《八骏图》就是一篇具有代表性的都市题材小说。
《八骏图》不但写于“窄而霉斋”,而且还是以这栋大学教授们宿舍楼为背景的。沈从文的“窄而霉斋”居室在福山路3号的一个小楼上,是当时国立青大的一座教职员宿舍楼,坐落于八关山的东麓,拾步可到学校;距中山公园(当时为青岛第一公园)、汇泉湾和海水浴场,也不过一箭之地。由于青岛比较潮湿,他给自己的居室起了个雅号:“窄而霉斋”。
《八骏图》里的“八骏”,指的是八位教授,他们有的是物理学家,有的是生物学家、哲学家、史学家、六朝文学专家等,可以说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高级知识分子的群像。相传周穆王有八匹最出色的坐骑,称为“八骏”,所以沈从文用《八骏图》作为小说名,借喻文中的八位教授,具有相当鲜明的讽刺意味。
小说通过“八骏”之一达士先生的视角,惟妙惟肖地塑造了喜读艳体诗文的教授甲、在海滩上窥视女子的教授乙、惦记自己内侄女的教授丙、虐恋倾向的教授丁、认为女人是古怪生物的教授戊等人物,通过对这些知识分子扭曲的心理的分析,揭示了他们的道德观的虚伪性,深刻地反思了当时知识分子畸形人格形成的原因。
沈从文创作《八骏图》与在国立青大任教的“酒中八仙”相关联。当时以校长杨振声为首的八位志同道合的教授,每逢闲暇经常在一起开怀畅饮。这八位教授多具有欧美留学的背景,处处一派绅士作风。沈从文高小毕业,行伍出身,靠自己的努力成为著名作家,又因胡适的赏识,“第二次尝试”(沈从文语),沈从文才登上大学的讲台,做了胡适任校长的中国公学的一名讲师。因此显得沈从文与他们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反感,以此为素材创作了小说《八骏图》,对小说中的甲乙丙丁等教授的生活予以讽刺,当然小说的原型并非完全就是现实中的“八仙”。翻阅梁实秋等人的回忆文章,除了梁实秋一篇短小的《回忆沈从文》的文章外,几乎没有沈从文与这八位教授交往的记录。沈从文这个时期,更多的是与胡适和徐志摩等人有书信往来。
《八骏图》中“八骏”的原型究竟是谁,历来众说纷纭,据美国汉学家金介甫先生考证,《八骏图》中有梁实秋、闻一多等人的影子:“沈在小说中可能把闻一多写成物理学家教授甲,说他是性生活并不如意的人,因为他娶的是乡下妻子。……梁实秋则可能影射教授丁或戊,因为丁或戊教授都主张要有点拘束,不讨厌女人,却不会同一个女人结婚。———梁实秋主张在道德和文艺上都要自我节制。《八骏图》中那位非常随便的女孩子,则可能是俞珊。她是青岛大学的校花,赵太侔的夫人。而教授庚则可能是影射赵太侔。据说徐志摩在青岛时曾经警告过俞珊,要她约束自己,不料这时闻一多已经被她深深吸引住了。所以我认为达士先生本人也有闻一多其人的影子。”
金介甫是一位出色的历史学家,他为创作《凤凰之子———沈从文传》搜集了大量翔实可信的历史资料,仅资料卡片就多达六千余张,书中注文字数几乎为正文的一半,并曾亲自采访过沈从文先生,因此金介甫对于《八骏图》的考证应该是比较真实可信的。
由于“八骏”明显带有学校八位教授的痕迹,难免引起他们的愤愤不平。当刊登 《八骏图》的上海刊物寄到青岛后,“同住的几位专家都觉得被我讥讽了一下,都认为自己是故事上的甲乙丙丁”,损害了他们的尊严,使沈从文“无从和甲乙丙丁专家同在一处继续共事下去”,无奈中离开了青岛。他说:“《八骏图》和《月下小景》结束了我的教学生活,也结束了我海边孤寂中的那种情绪生活。”
对于《八骏图》的“八骏”原型,沈从文有自己的解读,他在《水云》中写道:“只是组织一个梦境。至于用来表现‘人’在各种限制下所见出的性心理错综情感,我从中抽出式样不同的几种人,用语言、行为、联想、比喻以及其他方式来描写它”。对于教授们的 “猜谜”般的对号入座,沈从文“只用微笑和沉默作为答复”。
附小说《八骏图》原文:
“先生,您第一次来青岛看海吗?”
“先生,您要到海边去玩,从草坪走去,穿过那片树林子,就是海。”
“先生,您想远远的看海,瞧,草坪西边,走过那个树林子——那是加拿大杨树,那是银杏树,从那个银杏树夹道上山,山头可以看海。”
“先生,他们说,青岛海同一切海都不同,比中国各地方海美丽。比北戴河呢,强过一百倍。您不到过北戴河吗?那里海水是清的,浑的?”
“先生,今天七月五号,还有五天学校才上课。上了课,您们就忙了,应当先看看海。”
青岛住宅区××山上,一座白色小楼房,楼下一个光线充足的房间里,到地不过五十分钟的达士先生,正靠近窗前眺望窗外的景致。看房子的听差,一面为来客收拾房子,整理被褥,一面就同来客攀谈。这种谈话很显然的是这个听差希望客人对他得到一个好印象的。第一回开口,见达士先生笑笑不理会。顺眼一看,瞅着房中那口小皮箱上面贴的那个黄色大轮船商标,觉悟达士先生是出过洋的人物了,因此就换口气,要来客注意青岛的海。达士先生还是笑笑的不说什么,那听差于是解嘲似的说,青岛的海与其他地方的海如何不同,它很神秘,很不易懂。
分内事情作完后,这听差搓着两只手,站在房门边说:“先生,您叫我,您就按那个铃。我名王大福,他们都叫我老王。先生,我的话您懂不懂?”
达士先生直到这个时候方开口说话:“谢谢你,老王。你说话我全听得懂。”
“先生,我看过一本书,学校朱先生写的,名叫《投海》,有意思。”这听差老王那么很得意的说着,笑眯眯的走了。天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
听差出门后,达士先生便坐在窗前书桌边,开始给他那个远在两千里外的美丽未婚妻写信。
“瑗瑗:我到青岛了。来到了这里,一切真同家中一样。请放心,这里吃的住的全预备好好的!这里有个照料房子的听差,样子还不十分讨人厌,很欢喜说话,且欢喜在说话时使用一些新名词,一些与他生活不大相称的新名词。这听差真可以说是个“准知识阶级”,他刚刚离开我的房间。在房间帮我料理行李时,就为青岛的海,说了许多好话。照我的猜想,这个人也许从前是个海滨旅馆的茶房。他那派头很象一个大旅馆的茶房。他一定知道许多故事,记着许多故事。(真是我需要的一只母牛!)我想当他作一册活字典,在这里两个月把他翻个透熟。
我窗口正望着海,那东西,真有点迷惑人!可是你放心,我不会跳到海里去的。假若到这里久一点,认识了它,了解了它,我可不敢说了。不过我若一不小心失足掉到海里去了,我一定还将努力向岸边泅来,因为那时我心想起你,我不会让海把我攫住,却尽你一个人孤孤单单。”
达士先生打量捕捉一点窗外景物到信纸上,寄给远地那个人看看,停住了笔,抬起头来时窗外野景便朗然入目。草坪树林与远海,衬托得如一幅动人的画。达士先生于是又继续写道:
“我房子的小窗口正对着一片草坪,那是经过一种精密的设计,用人工料理得如一块美丽毯子的草坪。上面点缀了一些不知名的黄色花草,远远望去,那些花简直是绣在上面。我想起家中客厅里你作的那个小垫子。草坪尽头有个白杨林,据听差说那是加拿大种白杨林。林尽头便是一片大海,颜色仿佛时时刻刻都在那里变化:先前看看是条深蓝色缎带,这个时节却正如一块银子。”
达士先生还想引用两句诗,说明这远海与天地的光色。一抬头,便见着草坪里有个黄色点子,恰恰镶嵌在全草坪最需要一点黄色的地方。那是一个穿着浅黄颜色袍子女人的身影。那女人正预备通过草坪向海边走去,随即消失在白杨树林里不见了。人俨然走入海里去了。
没有一句诗能说明阳光下那种一刹而逝的微妙感印。
达士先生于是把寄给未婚妻的第一个信,用下面几句话作了结束:
“学校离我住处不算远,估计只有一里路,上课时,还得上一个小小山头,通过一个长长的槐树夹道。山路上正开着野花,颜色黄澄澄的如金子。我欢喜那种不知名的黄花。”
达士先生下火车时上午×点二十分。到地把住处安排好了,写完信,就过学校教务处去接洽,同教务长商量暑期学校十二个钟头讲演的分配方法。事很简便的办完了,就独自一人跑到海滨一个小餐馆吃了一顿很好的午饭。回到住处时,已是下午×点了。便又起始给那个未婚妻写信,报告半天中经过的事情。
“瑗瑗:我已经过教务处把我那十二个讲演时间排定了。所有时间皆在上午十点前。有八个讲演,讨论的问题,全是我在北京学校教过的那些东西,我不用预备就可以把它讲得很好。另外我还担任四点钟现代中国文学,两点钟讨论几个现代中国小说家所代表的倾向。你想象得出,这些问题我上堂同他们讨论时,一定能够引起他们的兴味。今天五号,过五天方能够开学。
我应当照我们约好的办法,白天除了上堂上图书馆,或到海边去散步以外,就来把所见所闻一一告给你。我要努力这样作。我一定使你每天可以接到我一封信,这信上有个我,与我在此所见社会的种种,小米大的事也不会瞒你。
我现在住处是一座外表很可观的楼房。这原是学校特别为几个远地聘来的教授布置的。住在这个房子里一共有八个人,其余七个人我皆不相熟。这里住的有物理学家教授甲,生物学家教授乙,道德哲学家教授丙,汉史专家教授丁,以及六朝文学史专家教授戊等等。这些名流我还不曾见面,过几天我会把他们的神气一一告诉你。
我预备明天到校长处去,我明天将到他那儿吃午饭。我猜想得到,这人一见我就会说:“怎么样?还可……?应当邀你那个来海边看看!我要你来这里不是害相思病,原就只是让你休息休息,看看海。一个人看海,也许会跌到海里去给大鱼咬掉的!”瑗瑗,你说,我应如何回答这个人。
下车时我在车站外边站了一会儿,无意中就见到一种贴在阅报牌上面的报纸。那报纸登载着关于我们的消息。说我们两人快要到青岛来结婚。还有许多事是我们自己不知道的,也居然一行一行的上了版,印出给大家看了。那个作编辑的转述关于我的流行传说时,居然还附加着一个动人的标题,“欢迎周达士先生”。我真害怕这种欢迎。我担心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找我。我应当有个什么方法,同一切麻烦离远些,方有时间给你写信。你试想想看,假若我这时正坐在桌边写信,一个不速之客居然进了我的屋子里,猝然发问:“达士先生,你又在写什么恋爱小说!你一共写了多少?是不是每个故事都是真的?都有意义?”这询问真使人受窘!我自然没有什么可回答。然而一到第二天,他们仍然会写出许多我料想不到的事情!他们会说:达士先生亲口对记者说的。事实呢,他也许就从没见过我。”
达士先生离开××时,与他的未婚妻瑗瑗说定,每天写一个信回××。但初到青岛第一天,他就写了三个信。第三个信写成,预备叫听差老王丢进学校邮筒里去时,天已经快夜了。
达士先生在住处窗边享受来到青岛以后第一个黄昏。一面眺望窗外的草坪,——那草坪正被海上夕照烘成一片浅紫色。那种古怪色泽引起他一点回忆。
想起另外某一时,仿佛也有那么一片紫色在眼底眩耀。那是几张紫色的信笺,不会记错。
他打开箱子,从衣箱底取出一个厚厚的杂记本子,就窗前余光向那个书本寻觅一件东西。这上面保留了这个人一部分过去的生命。翻了一阵,果然的,一个“七月五日”标的记事被他找出来了。
七月五日
一切都近于多余。因为我走到任何一处皆将为回忆所围困。新的有什么可以把我从泥淖里拉出?这世界没有“新”,连烦恼也是很旧了的东西。
读完这个,有一点茫然自失。大致身体为长途折磨疲倦了,需要一会儿休息。
可是达士先生一颗心却正准备到一个旧的环境里散散步。他重新去念着那个二年前七月五日寄给南京的×的一个信稿。那个原信是用暗紫色纸张写的,那个信发出时,也正是那么一个悦人眼目的黄昏。
这几个人的关系是×欢喜他,他却爱□,□呢,不讨厌×。
当□听人说到×极爱达士先生时,□便说:“这真是好事情。”然而人类事情常常有其相左的地方,上帝同意的人不同意,人同意的命运又不同意。×终于怀着一点儿悲痛,嫁给一个会计师了。×作了另外一个人的太太后,知道达士先生尚在无望无助中遣送岁月,便来信问达士先生,是不是要她作点什么事。她很想,尚可借此证明他还信任她。来信说得多委婉,多可怜!当时他被她一点点隐伏着的酸辛把心弄软了,便写了个信给×,托她去看看□。这个信不单是信任×,同时意在告给×,莫用过去那点幻想折磨她自己。
“×,你信我已见到了,一切我都懂。一切不是人力所能安排的,我们才莫过分去勉强。我希望我们皆多有一分理知,能够解去爱与憎的缠缚。
听说你是很柔顺贞静作了一个人的太太,这消息使熟人极快乐。……死去了的人,死去了的日子,死去了的事,假若还能折磨人,都不应当留在人心上来受折磨;所以不是一个善忘的人企想“幸福”,最先应当学习的就是善忘。我近来正在一种逃遁中生活,希望从一切记忆围困中逃遁。与其尽回忆把自己弄得十分软弱,还不如保留一个未来的希望较好。
谢谢您在来信上提到那些故事,恰恰正是我讨厌一切写下的故事的时节。一个人应当去生活,不应当尽去想象生活!若故事真如您称赞的那么好,也不过只证明这个拿笔的人,很愿意去一 切生活里生活,因为无用无能,方转而来虐待那一只手罢了。
您可以写小说,因为很明显的事,您是个能够把文章写得比许多人还好的女子。若没有这点自信力,就应当听一个朋友忠厚老实的意见。家庭生活一切过得极有条理,拿笔本不是必需的事。
为你自己设想可不必拿笔,为了读者,你不能不拿笔了。中国还需要这种人,忘了自己的得失成败,来做一点事情。
我不久或过××来,我想看看那“我极爱她她可毫不理我”的女孩子。三年来我一切完了。我看看她,若一切还依然那么沉闷,预备回乡下去过日子,再不想麻烦人了。我应当保持一种沉默,到乡下生活十年。把最重要的一段日子费去。
再过两年我会不会那么活着?”
一切人事皆在时间下不断的发生变化。第一,这个×去年病死了。第二,那个女孩子如今已成达士先生的未婚妻。第三,达士先生现在已不大看得懂那点日记与那个旧信上面所有的情绪。
他心想:人这种东西够古怪了,谁能相信过去,谁能知道未来?旧的,我们忘掉它。一定的,有人把一切旧的皆已忘掉了,却剩下某时某地一个人微笑的影子还不能够忘去。新的,我们以为是对的,我们想保有它,但谁能在这个人间保有什么?
在时间对照下,达士先生有点茫然自失的样子。先是在窗边痴着,到后来笑了。目前各事仿佛已安排对了。一个人应知足,应安分。天慢慢的黑下来,一切那么静。
“瑗瑗:
暑期学校按期开了学。在校长欢迎宴席上,他似庄似谐把远道来此讲学的称为“千里马”;一则是人人皆赫赫大名,二则是不怕路远。假若我们全是千里马,我们现在住处,便应当称为“马房”了!
我意思同校长稍稍不同。我以为几个人所住的房子,应当称为“天然疗养院”才能名实相副。你信不信,这里的人从医学观点看来,皆好象有一点病,(在这里我真有个医生资格!)我不是说过我应当极力逃避那些麻烦我的人吗?可是,结果相反,三天以来同住的七个人,有六个人已同我很熟习了。我有时与他们中一个两个出去散步,有时他们又到我屋子里来谈天,在短短时期中我们便发生了很好的友谊。教授丁,丙,乙,戊,尤其同我要好。便因为这种友谊,我诊断他们都是病人。我说的一点不错,这不是笑话。这些教授中至少有两个人还有点儿疯狂,便是教授乙同教授丙。
我很觉得高兴,到这里认识了这些人,从这些专家方面,学了许多应学的东西。这些专家年龄有的已经五十四岁,有的还只三十左右。正仿佛他们一生所有的只是专门知识,这些知识有的同“历史”或“公式”不能分开,因此为人显得很庄严,很老成。但这就同人性有点冲突,有点不大自然。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小说作家,年龄同事业,从这些专家看来,大约应当属于“浪漫派”。正因为他们是“古典派”,所以对我这个“浪漫派”发生了兴味,发生了友谊。我相信我同他们的谈话,一面在检察他们的健康,一面也就解除了他们的“意结”。这些专家有的儿女已到大学三年级,早在学校里给同学写情书谈恋爱了然而本人的心,真还是天真烂漫,这些人虽富于学识,却不曾享受过什么人生。便是一种心灵上的欲望,也被抑制着,堵塞着。我从这儿得到一点珍贵知识,原来十多年大家叫喊着“恋爱自由”这个名词,这些过渡人物所受的刺激,以及在这种刺激之下,藏了多少悲剧,这悲剧又如何普遍存在。
瑗瑗,你以为我说的太过分了是不是。我将把这些可尊敬的朋友神气,一个一个慢慢的写出来给你看。
达士”
教授甲把达士先生请到他房里去喝茶谈天,房中布置在达士先生脑中留下那么一些印象:
房中小桌上放了张全家福的照片,六个胖孩子围绕了夫妇两人。太太似乎很肥胖。
白麻布蚊帐里有个白布枕头,上面绣着一点蓝花。枕旁放了一个旧式扣花抱兜。一部《疑雨集》,一部《五百家香艳诗》。大白麻布蚊帐里挂一幅半裸体的香烟广告美女画。
窗台上放了个红色保肾丸小瓶子,一个鱼肝油瓶子,一点头痛膏。
教授乙同达士先生到海边去散步。一队穿着新式浴衣的青年女子迎面而来,切身走过。教授乙回身看了一下几个女子的后身,便开口说:“真希奇,这些女子,好象天生就什么事都不必做,就只那么玩下去,你说是不是?”
“……”
“上海女子全象不怕冷。”
“……”
“宝隆医院的看护,十六元一月,新新公司的卖货员,四十块钱一月。假若她们并不存心抱独身主义,在货台边相攸的机会,你觉不觉得比病房中机会要多一些?”
“……”
“我不了解刘半农的意思,女子文理学院的学生全笑他。”
走到沙滩尽头时,两人便越马路到了跑马场。场中正有人调马。达士先生想同教授乙穿过跑马场,由公园到山上去。教授乙发表他的意见,认为那条路太远,海滩边潮水尽退,倒不如湿砂上走走有意思些。于是两人仍回到海滩边。
达士先生说:
“你怎不同夫人一块来?家里在河南,在北京?”
“……”
“小孩子读书实在也麻烦,三个都在南开吗?”
“……”
“家乡无土匪倒好。从不回家,其实把太太接出来也不怎么费事;怎么不接出来?”
“……”
“那也很好,一个人过独身生活,实在可以说是洒脱,方便。但是,有时候不寂寞吗?”
“……”
“你觉得上海比北京好?奇怪。一个二十来岁的人,若想胡闹,应当称赞上海。若想念书,除了北京往那里走。你觉得上海可以——”
那一队青年女子,恰好又从浴场南端走回来。其中一个穿着件红色浴衣,身材丰满高长,风度异常动人。赤着两只脚,经过处,湿砂上便留下一列美丽的脚印。教授乙低下头去,从女人一个脚印上拾起一枚闪放真珠光泽的小小蚌螺壳,用手指轻轻的很情欲的拂拭着壳上粘附的砂子。
“达士先生,你瞧,海边这个东西真美丽。”
达士先生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把头掉向海天一方,眺望着天际白帆与烟雾。
道德哲学教授丙,从住处附近山中散步回到宿舍,差役老王在门前交给他一个红喜帖,“先生,有酒喝!”教授丙看看喜帖是上海×先生寄来的,过达士先生房中谈闲天时,就说起×先生。
“达士先生,您写小说我有个故事给您写。民国十二年,我在杭州××大学教书,与×先生同事。这个人您一定闻名已久。这是个从五四运动以来有戏剧性过了好一阵热闹日子的人物!这×先生当时住在西湖边上,租了两间小房子,与一个姓囗的爱人同祝各自占据一个房间,各自有一铺床。两人日里共同吃饭,共同散步,共同作事读书,只是晚上不共同睡觉。据说这个叫作“精神恋爱”。×先生为了阐发这种精神恋爱的好处,同时还著了一本书,解释它,提倡它。性行为在社会引起纠纷既然特别多,性道德又是许多学者极热烈高兴讨论的问题。当时倘若有只公鸡,在母鸡身边,还能作出一种无动于中的阉鸡样子,也会为青年学者注意。至于一个公人,能够如此,自然更引人注意,成为了不起的一件大事了。社会本是那么一个凡事皆浮在表面上的社会,因此×先生在他那分生活上,便自然有一种伟大的感觉,日子过得仿佛很充实。分析一下,也不过是佛教不净观,与儒家贞操说两种鬼在那里作祟罢了。
“有朋友问×先生,你们过日子怪清闲,家里若有个小孩,不热闹些吗?×先生把那朋友看得很不在眼似的说,嗨,先生,你真不了解我。我们恋爱哪里象一般人那种兽性;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没看过我那本书吗?他随即送了那朋友一本书。
“到后丈母娘从四川省远远的跑来了,两夫妇不得不让出一间屋子给丈母娘祝两人把两铺床移到一个房中去,并排放下。另一朋友知道了这件事,就问他,×先生如今主张会变了吧?×先生听到这种话,非常生气的说,哼,你把我当成畜生!从此不再同那个朋友来往。
“过了一年,那丈母娘感觉生活太清闲,那么过日子下去实在有点寂寞,希望作外祖母了。同两夫妇一面吃饭,一面便用说笑话口气发表意见,以为家中有个小孩子,麻烦些同时也一定可以热闹些。两夫妇不待老母亲把话说完,同声齐嚷起来:娘,你真是无办法。怎不看看我们那本书?两夫妇皆把丈母娘当成老顽固,看来很可怜。以为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除了想儿女为她养孩子含饴弄孙以外,真再也没有什么高尚理想可言!
“再过一阵,女的害了病,害了一种因贫血而起的某种玻×先生陪她到医生处去诊玻医生原认识两人,在病状报告单上称女的为×太太,两夫妇皆不高兴,勒令医生另换一纸片,改为囗小姐。医生一看病人,已知道了病因所在,是在一对理想主义者,为了那点违反人性的理想把身体弄糟了。要它好,简便得很,发展兽性自然会好!医生有作医生的义务,就老老实实把意见告给×先生。×先生听完,一句话不说,拉了女的就走。女的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先生说,这家伙简直是一个流氓,一个疯子,那里配作医生。后来且同别人说,这医生太不正经,一定靠卖春药替人堕胎讨生活。我要上衙门去告他。公家应当用法律取缔这种坏蛋,不许他公然在社会上存在,方是道理。
“于是女人改医生服中药,贝母当归煎剂吃了无数,延缠半年,终于死去了。×先生在女的坟头立了一个纪念碑,石上刻字:我们的恋爱,是神圣纯洁的恋爱!当时的社会是不大吝惜同情的,自然承认了这件事。凡朋友们不同意这件事的,×先生就觉得这朋友很卑鄙龌浊,不了解人间恋爱可以作到如何神圣纯洁与美丽,永远不再同那个朋友往来。
“今天我却接到这个喜帖,才知道原来×先生八月里在上海又要同上海交际花结婚了,有意思。潮流不同了,现在一定不再坚持那个了。”
达士先生听完了这个故事,微笑着问教授丙:“丙先生,我问您,您的恋爱观怎么样?”
教授丙把那个红喜帖摺叠成一个老猪头。
“我没有恋爱观。我是个老人了,这些事应当是儿女们的玩意儿了。”
达士先生房中墙壁上挂了个希腊爱神照片,教授丙负手看了又看,好象想从那大理石雕像上凹下处凸出处寻觅些什么,发现些什么。到把目光离开相片时,忽然发问:
“达士先生,您班上有个×××,是不是?”
“真有这样一个人。您怎么认识她?这个女孩子真是班上顶美……”
“她是我的内侄女。”
“哦,您们是亲戚!”
“这孩子还聪敏,书读得不坏,”说着,教授丙把视线再度移到墙头那个照片上去,心不在乎的问道:“达士先生,这照片是从希腊人的雕刻照下的吗?”这种询问似乎不必回答,达士先生很明白。
达士先生心想,“丙先生倒有眼睛,认识美。”不由得不来一个会心微笑。
两人于是同时皆有一个苗条圆熟的女孩子影子,在印象中晃着。
教授丁邀约达士先生到海边去坐船。乳白色的小游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形小帆,顺着微风,向作宝石蓝颜色镜平放光的海面滑去。天气明朗而温柔。海浪轻轻的拍着船头和船舷,船身略侧,向前滑去时轻盈得如同一只掠水的小燕儿。海天尽头有一点淡紫色烟子。天空正有白鸟三五,从容向远海飞去。这点光景恰恰象达士先生另外一个记载里的情形。便是那只船,也如当前的这只船。有一点儿稍稍不同,就是坐在达士先生对面的一个人,不是医生,却换了一个哲学教授丁。
两人把船绕着小青岛去。讨论着当年若墨医生与达士先生尚未讨论结果的那个问题,——女人,一个永远不能结束定论的议题!
教授丁说:
“大概每个人皆应当有一种辖治,才能象一个人。不管受神的,受鬼的,受法律的,受医生的,受金钱的,受名誉的,受牙痛的,受脚气的,必需有一点从外而来或由内而发的限制,人才能够象一个人。一个不受任何拘束的人,表面看来极其自由,其实他做什么也不成功。因为他不是个人。他无拘束,同时也就不会有多少气力。
“我现在若一点儿不受拘束,一切欲望皆苦不了我,一切人事我不管,这决不是个好现象。我有时想着就害怕。我明白,我自己居然能够活下去,还得感谢社会给我那一点拘束。若果没有它,我就自杀了。
“若墨医生同我在这只小船上的座位虽相差不多,我们又同样还不结婚。可是,他讨厌女人,他说:一个女人在你身边时折磨你的身体,离开你身边时又折磨你的灵魂。女子是一个诗人想象的上帝,是一个浪子官能的上帝。他口上尽管讨厌女人,不久却把一个双料上帝弄到家中作了太太,在裙子下讨生活了。我一切恰恰同他相反。我对女人,许多女人皆发生兴味。那些肥的,瘦的,有点儿装模作样或是势利浅浮的,似乎只因为她们是女子,有女子的好处,也有女子的弱点,我就永远不讨厌她们。我不能说出若墨医生那种警句,却比他更了解女子。许多讨厌女子的人,皆在很随便情形下同一个女子结了婚。我呢,我欢喜许多女人,对女人永远倾心,我却再也不会同一个女人结婚。
“照我的哲学崇虚论来说,我早就应当自杀了。然而到今天还不自杀,就亏得这个世界上尚有一些女人。这些女人我皆很情欲的爱着她们。我在那种想象荒唐中疯人似的爱着她们。其中有一个我尤其倾心,但我却极力制止我自己的行为,始终不让她知道我爱她。我若让她知道了,她也许就会嫁给我。我不预备这一着。我逃避这一着。我只想等到她有了四十岁,把那点女人极重要的光彩大部分已失去时,我再去告她,她失去了的,在我心上还好好的存在。我为的是爱她,为的是很情欲的爱她,总觉得单是得到了她还不成,我便尽她去嫁给一个明明白白一切皆不如我的人,使她同那男子在一处消磨尽这个美丽生命。到了她本身已衰老时,我的爱一定还新鲜而活泼。
“您觉得怎么样,达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