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一禾评龚古尔奖获奖作品《异常》|“异常”状态中的人性动荡
《异常》作者艾尔维·勒泰利耶。勒泰利耶今年64岁,是法国数学家、小说家、语言学家、诗人、出版商,“乌力波”(潜在文学工场)主席,已出版31部作品,7部被译为英文,曾获“黑色幽默奖”“爱情小说奖”。
2020年法国文学最高奖“龚古尔奖”颁给了一部表面上糅合了科幻、侦探、悬疑、穿越等主题的所谓“通俗小说”《异常》。这本书的作者是艾尔维·勒泰利耶是一个文学史上绝对罕见的类型:有着数学家和天体物理学家知识背景、已经创作30多本获奖小说的当红名家。《异常》中丰富的科学和文学双重要素,不仅“烧脑”和“超前”,而且在资深的文学读者群中也能赢得赞誉,小说严肃的创作宗旨所具有的人文关怀和前沿人文问题把握,是一些内容怪诞、纯粹炫技的实验主义先锋小说所完全无法企及的。
小说中的故事异常精彩也很多元,在“失事飞机”的主体故事上,作家时空交错地穿插了8个跨越地域、职业、性别、年龄和志趣的人物故事。主体故事是科幻悬疑式的,附带故事则风格各异,所以,这部小说的结构和布局看似自由混搭,谜团密布,需要多看几遍或通过一定的导读才能掌握,实则小说也有借“通俗”讲“硬核”、借“流行”元素揭问题实质的严肃旨意,体现出让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的创作高度和技艺成熟,所以非常值得在最初的热闹看完之后,细细品味其中的深境和寓意。
语言精准和表现力强,是一部小说最重要的元素,每部小说的开篇永远是最重要的基调定位。《异常》是这样开头的:“杀死某个人,这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必须多观察,多监视,多思索,多多地,而到了那一刻,挖成空无。就这样。挖成空无。想方设法,做到让整个世界缩小再缩小,直至它凝结在枪筒中,或者刀尖上。……布莱克以他人的死为生。请便吧,就不要有什么道德教训了。假如有人想讨论伦理学,他就准备回答统计学。”这风格明显是典型的侦探小说或带劲的动作片开场,一开始就必须让耳边有呼啸的风声(或枪声)、地上躺着数个尸体……果然,按这个侦探小说的风格进行,接下来读者毛骨悚然地读到了布莱克的杀人如麻和杀技精湛。虽然如此,这个冷血杀手布莱克的故事其实也让读者一翻开书页,立马就直面当下国际社会的一个普遍困惑:到底是疫情更可怕、还是疫情期间的人性大暴露更可怕?最近的一年半,我们目睹了多少超越底线的异常,还有多少无法阻止的恐怖言行已经行驶在路上?
小说提示我们,神出鬼没、一波接一波的诡秘疫情与布莱克这样长期以双面人方式潜伏在我们周围的神秘力量,联手让今天的这个世界充满了广泛的莫名恐惧。布莱克以合同的方式帮别人杀人,在杀人的过程中并不以此为乐,而只是觉得他能够做,能够获得不菲的收入。他的人生一直就是双面的。他有一个素食公司总经理的身份,一个看似完全正常、有妻子孩子的家庭。他的一个家在体面的市区,还有一个像保险柜一样坚固的秘密住所。
《异常》中文版书影,[法]艾尔维·勒泰利耶著,余中先译,海天出版社, 2021
杀手布莱克这个人物是小说故事中几个“暴力男”之一,但他是贯穿全局的那一个,一上来就血淋淋的杀人如麻,在小说中段,他是逃出美国军事基地的唯一乘客,到小说结尾的时候他却消失在人群中。无论是大名鼎鼎的FBI,还是面部识别如天网恢恢的现代高科技,已有的任何社会监控手段,都无法发现他随时变身变形的存在。显然,他也是一种神秘的疫情式人物,早已潜在和生存。布莱克的杀人不需要理由,运用一切高科技和影视教育,一上来就让读者觉得已经堪比各种著名的恐怖电影,小说作者有意借用这些电影名片,说明今天的杀手已经因为影视剧和自媒体而变得“样样通、路路通”。
第二个暴力男的故事不再是侦探小说模式,而是家庭剧模式。这个名叫克拉克的恐怖恶人登场时,读者很容易想到,今日世界,由于种种原因,人们要面对更多的社会矛盾激化和不断升级的家庭暴力。小姑娘索菲娅的父母带着两个孩子去巴黎旅游,妈妈在路上为她买了一只宠物青蛙。这两天,这只叫贝蒂的青蛙竟然因为一点自然积水而死而复活(这里穿越了一个科幻情节),她和妈妈欣喜万分,但读者却在此刻被迫读到了她父亲的一连串极其粗鄙的骂人脏话。两个年幼的孩子不得不忍受家中天天出现的父亲对母亲及自己的语言暴力和强权欺压。
最初我们知道这个父亲是个美国大兵,去过伊拉克也到过阿富汗。但他当兵是因为其他体力工作他都因为脾气差而做不了,部队生活竟然是他唯一的收入高、能认可的职业。但当兵后,他发现,政治家们不过是让他们当炮灰。亲历了太多的杀人枪弹和无谓的流血丧命,一个当年不爱上学、在女孩面前有点羞涩的自然之子,逐渐变成了一个脾气暴燥、对一切都满腔仇恨的男权和父权代表。更让读者吃惊的是,最终成为好朋友的两个孩子的“秘密”对话,暴露了这个父亲的外强中干、内心阴暗。
《异常》这部小说有很多看点,人们在突然变故中体现出来的情感世界,也是故事的要点之一,不过本文仅聚焦两个“暴力男”形象和各种可能的联想和感受,体会作者的危机意识和强烈社会责任感。比如在杀手布莱克的第一节之后,紧接的一个重要情节,就是小说家本人维克多·米耶塞尔(也是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在写完了小说后就忧心如焚地从楼上一跃、自杀身亡。也就是说,当我们初看布莱克的故事时,会以为自己正在娱乐,它不过是我们喜欢用来解闷的比较流行的大众文化。但这部小说的作者却因为心中巨大的悲痛要用自己的赴死来警示世人,正如故事还未讲述前书中作家的题词所说的那样:“真正的悲观主义者知己之悲观总是太晚。”
(作者系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