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青绿》:舞绘《千里江山图》,还原宋代美学
舞蹈诗剧《只此青绿》在国家大剧院首演前,总编导周莉亚、韩真一度担心,这部剧太淡雅、太安静,观众会不会因为节奏慢看睡着了?结果证明,这种担心是多余的。
穿越千年感受宋风雅韵后,有现场观众亲证,的确慢,但是慢得应该、慢得值得。更多观众被宋代的美击中了,纷纷化身自来水安利,称其是“神仙团队打造的神仙作品”“一场中式审美的盛宴”,看完只觉得眼耳口鼻一起去森林氧吧度了个假,美到人身心愉悦,仿如醉氧。
9月24日-26日,由中国东方演艺集团、故宫博物院共同出品的《只此青绿》将登陆上海大剧院,对话北宋天才画家希孟,“舞绘”青绿山水画的巅峰之作《千里江山图》。
希孟和展卷人
难,是主创面临的共同课题
作为中国舞坛知名的“双子星”,周莉亚、韩真近来因为“爆款”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风头无两。“‘电波’做起来上手很快,而做‘青绿’,我们至少花了五个‘电波’的精力。”周莉亚对澎湃新闻记者感慨。难,是身在其中的每一位主创面临的共同课题。
之所以选择《千里江山图》,除了画作本身的艺术高度,中国绘画和中国舞蹈在大美、意趣方面有共通之处,也因为这些年来,中国舞蹈更多在水墨山水的意境中起舞,从未在青绿山水的意境中起舞过。这是一个突破口。
“我们特别激动,一拍即合,那就舞绘《千里江山图》吧!”冲动过后,二人却有一丝丝后悔,因为它的文化底蕴太深厚了,真正去触摸这块宝藏,会发现阅历和知识远远不够。
有一天,周莉亚、韩真和编剧徐珺蕊在自家小花园对坐了三天,大眼瞪小眼,什么都没想出来,后来决定不想了,回去好好看书。
她们一口气买了上百本书,除了和这幅画有关的,还有和宋代的诗歌、工艺、美学相关的,甚至从唐代到宋代的传承——理解上有了足够的宽度,作品才能有深度。这也是从业以来,她们功课做得最多的一次。
看了书觉得还是不够,又请了各方面的专家指导,直到故宫博物院加入。故宫派出四位文博顾问,亲自给主创团队和演员们讲课,带领他们参观文物修复的现场,观摩书画院研究员工作的场景。其中一位顾问王中旭专研《千里江山图》,是2017年“千里江山——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的策展人。
书单里就有王中旭。第一次见他,周莉亚、韩真很忐忑,将看过的书都铺在桌上,“如果提出很‘小白’的基础问题,他会觉得你们不用创作了,没有资格。他说,当我们说出希孟,而不是王希孟时,他觉得这帮人是用心了的、是认真的,因为姓王是从清代才出现的。”
历史上关于希孟及其画作的介绍,只有宋代权臣蔡京、元代高僧溥光、清代皇帝乾隆的寥寥几段题跋,诸如“希孟年十八”“独步千载,众星孤月”“江山千里望无垠”,信息量太少,从什么角度去切入创作,怎么才能让文物活起来,成了第一道难关。
周莉亚、韩真观察,“电波”为什么受欢迎?中国观众喜欢看故事、看人物,而“电波”恰恰胜在故事性强、人物丰富、情感饱满、信息量大,观众很容易兴奋起来。《千里江山图》里只有山水、亭台、楼阁,没有人,怎么讲故事?
两人最终决定做成“舞蹈诗剧”,抛开戏剧的逻辑,舍弃激烈的矛盾冲突,走大写意的路线。
唱丝
画前的少年,画后的工艺
舞台中央是四个圆形转台,转台上铺着一张桌案,少年希孟低头苦思,时而作画,时而扔纸团,纸团不一会就被展卷人拾起……两人时常出现在同一个空间,却又无法直接触碰。
《只此青绿》采用了时空交错的叙事结构:《千里江山图》即将展出,一位故宫研究员(展卷人)穿越时空,来到千年前希孟即将完稿之时,观众也跟随展卷人的步伐,循着“展卷、问篆、唱丝、寻石、习笔、淬墨、入画”的篇章纲目,进入希孟的绘画世界……
“我们也渴望进入希孟的房间,看看他是如何画画的。展卷人就是现代人的角度,是你,是我,是千年后可以与希孟对话的一个引领者。”两位编导介绍,王中旭正是展卷人的原型,正因为接触了他,才萌生了刻画展卷人的想法。
好几个场景戳到了观众的泪点。诸如,展卷人“隔空”为希孟披上外衣;临近尾声,希孟与展卷人隔着长长的画卷,拱手致意,相互拜谢——没有希孟就没有《千里江山图》,没有一代代研究员的辛勤付出,这幅伟大画作无法传世,这是一场跨越千年的文脉传承、惺惺相惜。
青绿则是展卷人和希孟之间的一根纽带,也是剧中唯一一个抽象的角色,她在画中静待千年,静候着他们之间的一次对望。两位编导巧妙地让青绿山水动了起来——希孟在舞台中央作画,越来越多的青绿加入,《千里江山图》终于画成,就这样活过来了。
“青绿就像这幅画的灵魂。”二人解读,“你在看画时有没有想过,这幅画也在看我们?我们只是它生命中的过客,包括希孟、工艺人、收藏家、研究员,它才是生命力最强的,就像明月一样,存在千年。”
通过展卷人的眼睛,观众还看到了希孟背后的工艺人——篆刻人、织绢人、磨石人、制笔人、制墨人,以及宋代工艺技术的登峰造极。
纸保千年,绢保八百,《千里江山图》是绢本设色画,九百多年过去依然完好,说明当时的绢织技艺非常高超;整幅画作的设色以石青、石绿为主,即使过了九百多年,颜料依然保持很高的纯度,画面鲜亮,透着辉煌气质……这幅画不光需要天才少年希孟,还需要顶尖的书画工艺保驾护航。
工艺人默默付出,却无名无姓,“这就是平凡中的伟大!我们不光要记得希孟,还要记得这些工艺人,让他们在舞台上活过来,让更多观众看到他们的存在。”
为了在舞台呈现和动作表达上更加专业精准,在文旅部非遗司的协助下,剧组邀请到了相关工艺的国家级、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进入排练厅现场讲解,手把手教学。演出时使用的丝绢、毛笔、工具、模具等,几乎都是非遗传承人提供的真实物品。
青绿
还原宋代美学,寻找宋人气质
舞蹈演员头插瓶簪,仿佛一支小花瓶,瓶口倒一点水插上鲜花,既可以保证瓶簪里的水不倒出来,又可以保持鲜花一整天明艳;希孟在翰林画院学画时无忧无虑,遇到不想打招呼的尴尬时刻,可以拿扇子挡一挡,人称“便面”;剧中还有头戴冠帽、手搭长巾的女官……
为了捕捉宋代美学,主创团队铆足了劲,小到道具、配饰,大到肢体的编排、气质的养成,都有据可循。
“宋人气质的还原,是最难的一个环节。”气质的养成远没有想象中简单,那种美感是活着的、是流动的,两位编导带领演员们找了很长时间。
张翰在剧中扮演希孟,为了走近角色,专门请了老师学画《千里江山图》,从白描到上色再到点染,一步步学、一步步画,从沉浸式体验里收获诚意和敬畏。为了把希孟的那份痴、那份执着呈现出来,他下足了功夫,有时入戏太深,甚至哭到不能自已,因为压力大还瘦了许多。
宋画里的女性瘦削而轻盈,挑女孩时,两位编导要求,体型要消瘦,肩膀要窄、要薄,才能呈现出纤薄的、柔弱的美。也因此,姑娘们都被要求减肥。
习惯了芭蕾训练,女孩们往往头抬得高,气也提得高。她们要洗刷掉跳舞的惯性,把气落到腰、落到胯上,含胸、窝背、往下泄、往里走,才能有古典美的韵味。平时,大家会在群里分享各种宋画、宋史里的女子姿态,寻找体态上的灵感。
气质之外,宋舞又该怎么跳?两位编导发现,汉唐舞有很多文献和雕塑记载,然而宋舞的视觉参考非常少,当今舞蹈界做的宋舞也不多,虽然特点难抓,但大家有一个共识——它不会像唐舞那么张扬,也因此,她们的编舞会在唐舞的基础上往回收,更小、更软、更劲、更含蓄。
“我们取的更多的是宋代的一个意象。”比如,织绢人“唱丝”这一段,便是她们对宋代女性柔软、内敛的一种想象,动作非常微小,是她们考究了宋代一幅百工图后的结果;青绿的一段群舞,捕捉了“画中山石”的概念,将《千里江山图》的山石化入群舞中,有一种山石轮廓的硬朗感。
两位编导给还女孩们设计了不少造型和动作,诸如静待、望月、垂思、独步,险峰、卧石,唯美至极。
刚开始找动作,两人有半个月没有编舞段,就在找呼吸、找感受,盯到后来演员们都有点焦躁了。四个多月排练下来,从编导到演员,都把时间放慢,把心态放慢,慢慢融入到作品中,“就像点一柱香,是要慢慢熏的,也像点茶,里边有讲究和功夫。”
女官
女官
翰林画院
翰林画院
“重复自己,我们不愿意”
韩真问过王中旭一句话,这幅画什么时候会消失呢?王中旭答,“至少在我们的手上,它不会消失。”这让她们很是感动。
《千里江山图》有不少章印,代表曾经收藏过它的人,凡是有章印者皆为递藏者,如今这幅画的递藏者是谁呢?是故宫。
“他们说,如果这部舞蹈做好了,你们也是递藏者的一部分。你突然会觉得很神圣!”“电波”之后,很多人找到这对“双子星”做谍战题材的舞剧、音乐剧,她们都没有接,“我们还是希望能有所突破,而不是复制。重复自己,我们不愿意。”
二人曾经开玩笑,希孟作画呕心沥血,她们同样呕心沥血,一方面源于题材深厚,另一方面在于突破很难。突破意味着面对不熟悉的新领域,危险程度更大,但她们甘之如饴。
从《沙湾往事》《杜甫》《花木兰》《永不消逝的电波》到《只此青绿》,两人的舞剧做一部火一部,出圈的舞段更是一个接一个,“晨光曲”登上了央视春晚,“丽人行”美哭了全网网友。
搭档多年的她们没有具体分工,合作都是穿插着、交融着进行。
默契的养成从大学就开始了。在北京舞蹈学院编导系时,两人同宿舍,床挨着床,大学毕业后,又一起在北京三元桥西合租房子,后来还把房子买到了一起,住楼上楼下。
“长时间在一起工作肯定会很互补,如果要是都一边倒,估计早就掰了。”韩真笑说。
“我们两个性格特别不一样,一个柔中带刚,一个刚中带柔吧,所以才能让作品更丰富、更完整。”周莉亚补充。
这种“双子星”的创作模式有没有可能复制?
“要有这样的合作伙伴,又是好朋友,又非常信任,又要性格互补,工作力也要在线,我觉得是非常偶然的吧。”韩真坦诚。
舞蹈作品要抓住观众,能出圈的关键是什么?
“不能有圈层意识。”韩真认为,没有圈层意识,才会站在更广阔的维度上去思考,去打造真正的艺术作品。
“要有敬畏心。”周莉亚则说,想得再多,最终还是要脚踏实地,竭尽全力去创作出无愧于心的作品。
周莉亚、韩真在排练场
(参考资料:国家大剧院经典艺术讲堂——舞蹈诗剧《只此青绿》编导周莉亚、韩真导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