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在谈论“文学无界”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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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关于文学需要跨界、“破圈”的讨论在文学界引起关注。我们于8月8日刊发的评论家李敬泽在“‘小说革命’与‘无界文学’”活动上的发言《作为哪吒的文学》(点此跳转阅读),被多家媒体转载,也引发作家、评论家的共鸣和讨论。大家都在追问,我们正从事的文学,我们正在写的小说,究竟还有没有新的可能性?写作者究竟应该如何像哪吒一样,“抛却已有的一切,走出他的庙宇和城邦,进入广阔原野,越过种种界限,获得一个新的心”?
今天我们继续刊登本次活动上的部分发言,瞻望属于未来的、新的、投入时代伟大变革的文学。
有界无界的辩证法
郭冰茹(中山大学教授)
在尊重文体之间“定体则无,大体须有”的基本特征的前提下,重视文本的内部构成和文体间的相互融合,对文学“无界”的重新认识,也是对中国文章传统的回应。
金代诗学理论家王若虚在《文辩》中以问答的形式来说明一种文体的观念,“或问:‘文章有体乎?’曰:‘无。’又 问:‘无体乎?’曰:‘有。’‘然则果何如?’曰:‘定体则无,大体须有。’”这种回答的顺序说明“有”是对“无”的基本框定,无体是建立在有体的前提下,无界是对有界的补充、修订或者升华。因为,有体才有行文的基本规范,才能更好地实现叙述者的叙述目标。无论西方文学理论中诗歌、小说、散文、戏剧四分法,还是中国传统目录学中的经史子集,都有一定的体式,然而文体之间的边界从来都是开放的、流动的。就文学的“叙事”而言,叙事广泛地存在于各个文体中,而为了更有效地“叙事”,文体的跨界现象在创作中也并不少见,散文化小说、诗化小说、新闻小说、散文诗等概念的提出,即是对此类现象的概括和描述。
怎么认识文学的“无界”?从宏观上说,文学写作无边界是具有可行性的。只要作者确立的写作目标,无论叙事、议论还是抒情,怎么有利于写作者的表达,就可以怎么写,而不必受制于文体的局限。但如何在有和无之间认识“无界”却是需要探讨的。这涉及三个问题,一是内容与形式的问题,即:写什么和怎么写。我认为写什么就是怎么写。在现代小说观念中,形式为内容服务,内容与形式相统一的美学原则是建立在内容形式二分法的观念上的,但一部作品是否能被干净整齐地切割成内容与形式两部分仍是值得讨论的,如果文学作品所要反映的生活、所要表达的人生是立体的、多层面的、繁复的,甚至是流动的,那么它就应该是一个完整的意义整体,“写什么”本身也就变成了“怎么写”。二是实录与虚构的问题。无论以何种方式叙事,“无界”的基本写作态度是“实录”。从叙事的层面上看,小说与散文都具有很强的叙事性,虽然散文常因纪实被视为“非虚构”,而小说因其想象力被看作是“虚构”的。在中国小说生成的过程中,史传是小说的母体,冯梦龙在叙事方式总结说“史统散而小说兴”,但对写作态度上而言“实录”的精神仍然是文学创作的基本态度。三是读者阅读感受和阅读期待的问题。无界就是给读者“一些别的”。当下的文学作品作为文化产品的特征越来越明显,对“无界”的理解也需要考虑读者的接受。大多数读者对文体有相对稳定的认知,在阅读之前会抱有一定的阅读期待,“无界”在某种程度上是张爱玲说的“要什么就他们什么,此外再多给他们一些别的”,这个“一些别的”跨越理解为跨越文体边界所带来的阅读感受。
对文体的认识在一定程度上是文学观念、文学研究以及创作实践发展演变的结果。西学东渐后的知识的更新形成了新的文学秩序。将文学分为散文、小说、诗歌和戏剧四种类型是对中国传统“杂文学”的重构。在尊重文体之间“定体则无,大体须有”的基本特征的前提下,重视文本的内部构成和文体间的相互融合,对文学“无界”的重新认识,也是对中国文章传统的回应。
本心与活的文学
刘大先(《民族文学研究》副主编)
如果心有自由的追求,那么文学也就有自由的实践。际遇无常,应物无方,山峦缅渺,江河浩荡。
“心如原野,文学无界”这个主题让我想起萧乾的一段轶事。
1929年初春的一天,刚考入燕京大学读书的萧乾与同学杨刚在圆明园废墟上散步聊天。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个争论,杨刚责问萧乾为什么不认真读一些重要的理论书,它们能指导人生,否则会走弯路,付出代价。萧乾回答说,理论不过是个地图,代替不了亲身的旅行,而他想要体验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不带地图去采访人生。许多年之后,两个好朋友的命运恰如他们彼此最初的倾向一样,发生了分途。杨刚成了周恩来办公室秘书,后又任中宣部国际宣传处处长、《人民日报》副总编辑。萧乾浪迹天涯,是二战中唯一在欧洲采访的中国记者,而最终成了作家和翻译家,我们都知道他后来翻译了《好兵帅克》《尤利西斯》。
年轻时代的杨刚(左)和萧乾
萧乾晚年在回忆录中将自己比作“未带地图的旅人”,表明了一种对于人生的认知。放宽来看,我们每个人的所面对的大千世界与命运遭际,都充满变数,无法事先规划,计划永远跟不上变化。文学也一样,它与世迁移,本来没有所谓的界限和框架,可以看作是个体与他的外部世界和内心生活之间互动的结果。
文学的形态、样貌与实践一直不断地发生着异形换位:它的载体从金石龟甲到竹木皮帛,从誊抄与印刷的纸再到打字与复制的电子文档;它的体裁从歌乐舞一体到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再到小说诗歌戏剧散文;它的观念从功利、实用到审美,从杂文学到纯文学,再媒介融合时代的泛文学;它的创作者从业余到职业再到泛写作,从天才论到日常论……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于界的不断建立与界的不断破除。
如果心有自由的追求,那么文学也就有自由的实践。际遇无常,应物无方,山峦缅渺,江河浩荡。这样的心是绝假纯真最初一念的本心,这样的文学是源头既清、波澜自阔的活的文学。
声音
(按姓名首字母排序)
丛治辰(北京大学副教授):文学就像我小时候的胡思乱想一样,不断撞击和打开那个小小的“我”,让我看到有限的个体经验难以企及的远方和深处。我想也正因为此,那些伟大的文学创造者才会不断去探索新的艺术形式和手段,形成新的理念,造成纷纭的流派。我相信文学是为了打开桎梏,解放那个小小的“我”到广阔的原野里去。如果我们用文学不断地制造了新的囚笼,让大千世界反被文学所束缚,那我们真是辜负了文学,也辜负了大千世界。
淡豹(作家):现在一个很重要的特征是,读者也在跨界。来的路上还一直在想我自己是从哪里跨到哪里的问题,现在我已经不想这个问题了。一方面,身份定义是评论家、学者、出版机构、和媒体的工作,不是写作者自身的工作。另一方面,好像从哪里跨过来并不重要,跨的姿势好不好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走进的是文学。文学不设限,文体也不设限,小说可以是随笔、评论、与人物命运的杂糅,长中短篇的分割方式也在受到挑战,我们参与到共同的解放之中,跨界是一个广泛的事实。
李壮(中国作协创研部助理研究员):出圈不易,它需要我们经得起质疑、经得起骂,需要我们有一颗大心脏。因此,出圈的基础,是我们自身要足够强大:文本足够强,内心也要足够强。借用李敬泽老师的一句话,我们要做文学的强人,文学是一碗强人的饭。文学出圈的前提,是要做好文学的基建、养好文学的土壤,是要说真话、动真格,是要善待批评、善于批评、以及善意批评。
马小淘(《人民文学》编辑、作家):文学的本身没有边界,同时文学可以被无限阐释,每个读者都可以找到自己抵达文学的独特方式,文学对我们的意义也没有边界。但其实写作者的能力是有限的。智力、境界、对世界的感知能力,从愿望到表达的路径,想法与呈现,都会随时限制着写作者。我们做的事也许是无界的,但个人能力终归还是会成为限制自己的界限。无界,这个词本身就充满了诱惑和迷人,我们既然选择这个具有无限可能的写作,那么,终其一生,就将在有限的能力和无界的文学之中,做一只劳作的蚂蚁。
石一枫(《当代》编辑、作家):名字是自己的,永远是别人叫,分量却在自己身上。有多少“我想说,我不能说,可是我还得说”的纠结?有多少“这才是我,你却老想让我当你以为的我”的尴尬,又有多少“我站在桥头看风景,其实是想让你们看正在看风景的我”的自恋?而假如有一个机会,哪怕是能暂时卸掉名字的负担,对于今天写作的人或许也是一件幸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只有匿名才能让我们放手追寻梦寐以求的丰富、自由和无限可能。
弋舟(《延河》杂志副主编、作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有云:“圆形人物随时准备走进更加广阔的生活,每一次都展示出性格中新鲜的一面。检验一个人物是否圆形,要看它是否以令人信服的方式让我们感到意外。”——圆形小说家随时准备走进更加广阔的生活,每一次都展示出性格中新鲜的一面。那么好吧,现在让我戴着口罩,再蒙上眼罩,力争去成为一个圆的。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图片来源:摄图网、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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