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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爱遗情苏曼殊:“鸟舍凌波肌似雪”中的“鸟舍”是什么意思?

2021-08-13

有朋友问:“鸟舍凌波肌似雪”的“鸟舍”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鸟舍”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鸟窝呗?但是鸟窝怎么会“凌波肌似雪”呢?

所以这里明明就不通,可偏偏在网上一大把人讲苏曼殊的时候,都来讲这首诗。因为苏曼殊这个人非常特殊,不但是文学家、翻译家,还曾出家三次,自然也就还俗了几次。不但是个诗僧,还是个情僧,同时与不少女子纠葛不清——这首诗就是写给一个日本少女的。这样的才子,又号称最后的近体诗人,离奇的人生,曲折的情路,加上类似于仓央嘉措的身份和才情,让苏曼殊成为佛门中人谈诗、聊诗僧以及喜欢讲近代名人的写手们最爱的选材之一。

可惜他们从来只关注苏曼殊的才情和生活中的隐私,附带着对《本事诗》的自我臆测与讲解,却从来不敢怀疑“鸟生鱼汤”来的作品是否谬误。

这里的“鸟舍”就明明白白是个错抄误传,却被无数人当作苏曼殊的写作,加以阐述和发挥。你去搜这一句“鸟舍凌波肌似雪”,肯定就会刷到一个大和尚讲禅诗的视频,讲得那是禅意盎然,简直就是活佛再现,仿佛苏曼殊就是这个意思——估计还会有不少人唱着佛号,倾情点赞——文化之愚昧至此,佛学能有何进益?

佛学可是一门知识,而不是想当然。

但是佛教要的就是不质疑,看见光头黄袍就痴信。

原诗是苏曼殊的《本事诗》其中一首: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看见没有,是“乌舍”啊。 “乌舍”是什么意思?乌舍是个神女,引用自“梵土相传,神女乌舍监守天阁,侍宴诸神”,这里正是指这首诗的受主,也就是和他两情相悦的日本少女百助枫子,她希望能和他更进一步,而苏曼殊却以佛家身份来推脱。

不过拒绝归拒绝,才气横溢的苏诗僧可不是直男,他选择了最文艺的方式——写诗。

既然两情相悦过,又有心拒绝,那么自然要讲究拒绝的艺术,不能冷冰冰,斩钉截铁得像弘一法师李叔同。所以第一句,就先把百助枫子夸上天。

“乌舍凌波肌似雪”——你就像那佛国的神女,有洛神之姿(凌波),肌肤雪白明亮。

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却不惜为了我自降身份,像前朝宫女红叶题诗一样来与我相亲。红叶题诗是唐传奇中盛行的故事,大概是指唐朝宫女众多,这在唐朝宫怨诗中有大量反映。宫女们得不到皇帝的青睐,在宫中虚度年华,就有借助梧桐叶写诗随宫内御沟流出,以排遣寂寞的说法,加上一些诗人的自况,一些传奇的添油加醋,形成了“红叶题诗”这一旧典。这里苏曼殊是用来暗示百助枫子对自己在情感上的进一步索取,提高对方的身份,让女子觉得自己是赐予的一方,而不是索求的一方,既给对方挣了面子,又为自己赢了里子。

“亲持红叶索题诗”——当今不比往日,需要借助流水传情,高贵的你亲自来向我传达你的情意,让我诚惶诚恐。

漂亮话说完了,就得摊牌。所以第三四句转得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你对我的情意,我心领了,但是却只能回绝你,不是我无情,而是咱们生不逢时。你很好、很美,可惜我已出家,世间从无两全法,顾得佛法自负卿。

这两句其实是改写句,原诗是唐张籍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张籍的《节妇吟》虽然看上去像委婉拒绝深情款款的追求者,实际上是借助这种形象比喻来拒绝藩镇主对中央文官的挖墙脚。不过因为对方势力庞大,如日中天,张籍就算拒绝,也不愿意得罪,才想出用“乐府诗”,类似于曹植的“长逝入君怀”一样的春秋笔法来回应。

结果不想这两句因为写得入骨,适合太多世间阴差阳错的男男女女,反而成为一份遗憾感情的代表句子——一个女子,在婚后遇到自己的理想型,只怕都会在心里长叹一声:“恨不相逢未嫁时”。

至于苏曼殊对这两句的改动,这是必须要做的。第一,他没有明珠可还,所以改成还“一钵无情泪”,“钵”字加强身份认知,“无情”和“泪”组成一个意思相反的词组,无情怎会有泪?所以实际上并非无情,只是身不由己。对句将“嫁”字改成“剃”字,自然是出于对现实情况的改写。第一他是个男人,用“嫁”字不合适,第二他是个和尚,当然是以“剃度”来作为自己身份的分界线。

所以,这两句的改动是合理的。

不过并非像一些吹捧手写的那样,改得多么多么的好。

合理,但并不美好。

和张籍的原句,相差太远。

这是一首标准的仄起不入韵,押平水韵“四支”部的七绝,平仄正确,格律严谨。作为“民国最后的近体诗人高峰”,格式方面是没必要操心的,咱们这里也不用置喙。

苏曼殊的这首作品,事情是说清楚了的,但是你要说艺术水平,只能说相当的一般,远不如他的另外一些作品。

《本事诗》选

碧玉莫愁身世贱,

同乡仙子独销魂。

袈裟点点疑樱瓣,

半是脂痕半泪痕。

春雨楼头尺八箫,

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

踏过樱花第几桥。

现代人看苏曼殊,容易被他的神奇生命经历,多面文学才能所惊艳,在面对这样的人物时,很容易失去文学本身的判断。

就诗论诗,这首改写作品,是真一般。不就诗论诗,站在当时的情境下,面对泪水盈眶的百助枫子,苏曼殊的漂亮拒绝手段,虽然有些让人眩晕,但不得不说挺渣的。

更可笑的是今人将这首作品读成“鸟舍凌波肌似雪”,还能解读出更高深的“哲理”来,其实细想下来,也并不荒谬——世事不都是如此嘛,又不是做学问,几个人认真呢?

还有更荒谬的事情,有些人认为“恨不相逢未剃时”改得不好——其实真是改得不好,于是就开动脑筋,寻找更合适的字,将“剃”字换成“髦”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髦时”。

这多好,字看上去又有古意,“髦”是古代幼儿垂在额头前的短发。这多好,一下子就将“恨不相逢”提前到两小无猜去了,岂不是更加打动人?

这是些想当然的文字缺货。

“髦”是阳平,平水韵“四豪”部,这么一改,尾句变成了“仄仄平平仄平平”,好好的一首格律诗,失替了,出律了。

当然作为古体诗看也没什么大问题,但是向来改诗,只有从古风改入格律,并没有从格律改写古风的做法。

就好像你已经学会了使用筷子吃饭,在都用筷子吃饭的地方,断断是没有把人家的筷子折了,逼着别人用手吃饭的道理的。


转自腾讯新闻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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