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些梅雨季的花儿,回忆如栀子花香弥漫
文|王秋女
江南的梅雨季,哪儿都湿漉漉潮乎乎的。这样连绵不绝的雨天麻烦实在不少,家里湿度太高,抽湿机开久了太热,关了没多久,湿度立马就飙到80以上;家家阳台上都密密麻麻地晒满了衣服,半干不干的,看着就心情郁闷;昨天没吃完的两片吐司,今天早晨一看,已经长出斑驳的霉菌,赶紧小心翼翼地拿刀片出来,给小朋友做了个霉菌标本让他观察……
好多人都表示快要抑郁了,朋友圈里却有人说就喜欢这样的梅雨天。那朋友连着发了三条状态,每条都是满满的九宫格,全是她家花园里的花花草草,郁郁葱葱,葳蕤生辉。不觉会心一笑,怪不得她说喜欢梅雨天,江南的梅雨天,是人间草木的盛宴。
打开她的朋友圈,一帧帧看过去:入室小径两侧遍植绣球,绣球的花球本就硕大,现在饱含了雨水,更是沉甸甸颤巍巍的;花草被雨水洗过,比平日娇艳鲜亮了几分,尤其是石榴花,红得简直夺人心魄……满屏的姹紫嫣红,可最终,我却被一树素白的栀子花牵住了目光,隔着屏幕,都似能闻到那扑鼻的清香。
那是江南梅雨天里特有的香气。回忆如栀子花香,突然铺天盖地地漫开。小时候的梅雨天,除了无处不在的湿漉漉,就是跟杨梅、杏子、水蜜桃这些应季水果连在一块的……还有,就是栀子花和姜花。
记忆中老家的小城,只要有小院或门前屋后有小块空地的人家,都会植一株栀子。
梅雨时节,栀子花开,满城飘香。一直觉得栀子花是很矛盾的一种花,单看花朵,是再清冷不过的,沐浴在细雨中,越发显得孤高傲娇;香气,却是浓烈泼辣的,即便是连绵的雨水也减淡不了它那霸道的香气,但奇妙的是,这么浓烈的香气,闻之却是清新雅致,一点都不让人生厌。
江南人素来含蓄,尤其是上世纪80年代,大家穿着打扮都极朴素,但这个季节却是例外,从小姑娘到老太太,都会在襟上别一朵栀子花。植有栀子花的人家,清晨采上一篮,左邻右舍分上一把,随便寻个空罐头瓶插了,能香上好几天。
每年的梅雨季,我常在清晨被敲门声惊醒,一开门,就是扑鼻的栀子花香,然后就看到邻居小姐姐的笑脸。她拎了只小巧的竹篮,篮子里栀子花挤挤挨挨。她穿着白色镶蕾丝边的泡泡袖短衫、浅绿色喇叭短裙,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上扎了浅绿色的蝴蝶结,配着那一篮雪白芬芬的栀子花,恍若仙子。
我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她把篮子往我手里递,说是奶奶让她送来的。我这才把目光移到那一篮子栀子花上,花是刚采的,湿漉漉的,沾满了雨滴和晨露,有正盛开的,层叠的花瓣中,娇黄的花蕊若隐若现,馥郁芬芳;也有花骨朵儿,被绿色的苞片紧紧地裹着,像安睡的宝宝;但栀子花最适宜采摘的还是含苞欲放时,内层雪白的花瓣已经半挣脱开了苞片的束缚,却给边缘镶了圈浅绿色,半开不开,欲语还休,最是好看,就像这个清晨里穿着白衫绿裙、拎着花篮的小姐姐。
小姐姐家的小院里有棵比大人还高的栀子树,这几天,花事正盛,绿得发亮的茂盛叶子,也挡不住那星星点点的白。
小姐姐的爸妈都在外地工作,他们姐弟几个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两位老人年纪虽大,家里却打理得整洁干净。奶奶喜欢花草,尤爱栀子花,于是爷爷就在那个小院子里遍植花草,包括这棵栀子花,据说已有五十多个年头了,是二老刚结婚时爷爷手植的,是漫长人生里最温柔芬芳的抚慰。
和梅雨天联系在一起的,还有姜花。如果说栀子花是清冷却热烈的,姜花就是轻灵却性感的。姜花也是白色的,却是那种近乎半透明的轻薄的白,轻灵得像一只只翻飞的蝶,似乎只是暂时在这花枝上栖息,随时都会翩然飞去。
姜花也很香,虽没有栀子花的浓烈,但香气甜润而性感,与其清丽脱俗的花朵形成鲜明的反差。它的花骨朵极可爱,像一只只尚未沾过墨的毛笔那雪白的笔头,规规整整地藏在瓦片一样层叠的苞片里,等待着绽放成蝶的一刻。
那时我们跟着妈妈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每天早上,妈妈督促学生晨读之后回宿舍吃早饭时,手里常会握着几枝姜花,那是妈妈的学生们知道她最爱姜花,从自己家里采来带给她的。妈妈从不收学生礼物,但姜花是例外。姜花是一丛一丛的,很多人家会在房前屋后植上几丛,比栀子花更为随意,不需要多照看,平时也没有人会多看一眼,只有在盛开的时候,才会被它那脱俗的美丽所吸引。
长大后,再回老家,不知道是季节不对,还是大多人家都住公寓楼了,竟再没见过姜花。再寻常不过的花儿,如今只能在记忆中芬芳摇曳。
再与姜花相遇,却是在一个更南方的城市。那日,猝不及防下起雨来,进了旁边的咖啡馆避雨。雨水打在玻璃上,很快汇成涓涓细流。我看向逐渐模糊的窗外,突然看到几丛姜花,雪白、轻灵、清丽,隔着水雾弥漫的玻璃,似一幅年代久远的水彩画。
时光在这一瞬倒流,似乎看到年少时的我,清晨坐在餐桌前,妈妈拿着几枝姜花进了门,先寻一个瓶子,灌水、插花,端详一番,又凑近闻了闻,抬起脸,发出一声轻叹,脸上有一种异样的神采。那一声温柔的轻叹,是身为职业女性,同时还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的她难得一现的温情和脆弱。
我冲进雨里,认认真真地拍了几张姜花的照片,发给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