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小河读王安忆:生活还在继续,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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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搬家,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读书也少了。甚至可以说,基本没读。唯一一本读完了的,是王安忆的《一把刀,千个字》。夜里点盏灯,卧在床头,很快就读进去,不论是法拉盛,还是上海,哈市,都如在眼前,每一日钻进去,钻出来,好像真的在那里活过了。
王安忆是当代文坛中,备受推崇的一位。很多写作的朋友,都喜欢王安忆,其中常常被谈起的,是她的稳定。写,并不难。二十来岁,人人都可以是作家,但写过三十年,四十年,还能继续写,总是让人十分佩服的。人们谈起村上春树,也常常讲到他的自律、稳定。这是作家的职人精神,一本一本写下去,不问其他。
▲王安忆作品套装·人民文学出版社
然而,我读王安忆,并不很多。事实上,整个当代文学,我读的都不多。以前也讲过,一方面,生得晚,没有赶上八十年代文学勃兴的时期,等到自己狼吞虎咽读书时,那一批先锋作家也都功成名就,那些叛逆和锋芒,一并留在了20世纪,没有照到我身上。另外,我不是文学专业,没有读书任务,这些名字都知道,却也没有刻意去读,就好像住在一个城市,那些最著名的景点,往往却从未去过。
几年前第一次读王安忆,并不是她鼎鼎有名的《长恨歌》,而是一本很薄的集子,叫《众声喧哗》,写上海街面的日常。后来又读了《红豆生南国》,其中一篇也是以法拉盛为背景,写一个中国餐馆的老板。两本书我都喜欢,读起来有一种细细碎碎又扎扎实实的感觉。
然而,她的上一本《考工记》我却没有读进去。技术还是这个技术,只是文字背后似乎没有创作热情,干巴巴的,没有意思。当然,很多人不同意,以为那本书也写得好,我自然是没有什么话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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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一把刀,千个字》,从纽约法拉盛写起。在这个鱼龙混杂,包含一切的飞地,主人公陈诚,凭借一身厨艺扎下了脚根。
据说,王安忆2016年去美国访学半年,对纽约法拉盛印象尤深。
她在采访中提到,“我第一次去那里便被吸引住了,身前身后的人脸,都有故事,有的找得到范本,比如林语堂的'唐人街',比如白先勇的'谪仙记'……还有找不到范本,原始性的,单是看那写字楼电梯间里的招牌,不知道有多少故事的头尾。”
那么,陈诚的故事,便由王安忆来写就了。
▲作家王安忆
全书分为三部分:上部,下部,还有一个短短的“后来”。
上部有两个时空。一是陈诚在法拉盛的生活,一是陈诚小时候的成长经历。
在法拉盛,有师师(他妻子)、姐姐、父亲,还有胡老师,胡师母,以及大西洋城认识的越南华侨倩西,唯独没有母亲。一个字也不提。
回到小时候,陈诚和嬢嬢(上海方言,在书中是姑姑的意思)一起生活在上海弄堂。爸爸偶尔来看他,姐姐暑假也回来,但是为什么他不和爸爸姐姐一起生活?还有,妈妈呢?妈妈去世了?还是离婚了?一个字也不提。
在叙事中,母亲被小心翼翼地省略了。一方面,故事中的人,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话题。另一方面,当然是王安忆故意使我们好奇,那个空缺的,不能谈论的母亲,到底有什么秘密?
直到上部末尾,一场饭桌上的争吵暴露出他们一直试图回避的过往。起因是父亲喝了点酒,说自己一生成就,只两件事:革命和儿女。姐姐听到这话,不干了,质问父亲,那么妈妈呢?妈妈算什么?父亲不答。姐姐接着怒吼,指责父亲和母亲离婚,是背叛革命,背叛儿女。父亲被激到,反问姐姐,那你呢,你为什么和妈妈划清界限?气氛凝结到零点,这场饭是吃不下去了。
从这两句话里,我们大概可以猜想,母亲可能在运动中出了事,一家人的离散,也正是由那而起。所以,家庭记忆还是和历史纠缠到了一起,个人往事,也离不开时代创伤。
▲上海弄堂
下部呢,也有两个时空。一是从父母年轻时写起,从读大学、恋爱、结婚,到生下姐姐、陈诚,一家人的小日子。另一,则是接着上部陈诚在嬢嬢那里,跟着舅公、单先生学了厨艺之后,回到哈市和父亲、姐姐团聚的生活。
在两个时空中间,就是这个家庭一直不肯直面的核心事件。简而言之,革命时期,母亲写了大字报,然后被抓去,送入了监牢。为此,陈诚才被送到上海嬢嬢那里。但,等到陈诚回来时,母亲已经去世,并且被评为烈士,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叙述语焉不详。似乎过多停留在此处,大家都面面相觑,无法自持,那么就略过去。总之,那段生活就像是一片被大坝蓄水淹没的城镇,永远沉在了湖底。
最后一节“后来”,则是尾声,生活还在继续,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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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这本书的地方,在于王安忆写得扎实,没有半点虚的,读起来有一种踏实感。
不过,王德威从前评论王安忆常有“易放难收之弊”,简单说,就是写起来收不住。或许王安忆细密的写实功夫,本来就是一体两面。正面看是周密的空间营造,一点一滴的日常质感,背面看则也可能是一种执迷。
我对此常感到矛盾。一方面我很喜欢这些细节,那些食物,那些日常,都是读者得以进入那个世界的抓手,正是因为那些夯实的细节,读者才得以身临其境的浸泡在小说里,这也是现实主义小说最令人怀念的地方。
但另一方面,创造者在某些地方玩得入迷,会耽溺其中,不肯回返,比如王安忆的某些知识性的段落,有时候好像是妨碍叙事的。过分的细节,可以支撑起一个世界,但也会使小说的叙事没有方向。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我其实挺喜欢这种世界的。
另外,你还可以从那些上海弄堂的生活,那些食物的做法里,感受到作者的体温。我以为,这种体温是作者和读者得以建立联系的关键。往往,读者被感染,并不完全因为人物和情节,字里行间的温度,也是一种联结。
老照片·弄堂生活
总体而言,上下两部,几乎一样厚,但上部给人的感觉,似乎更为丰饶。下部,写着写着,似乎有点散了。并且,下部要接近那个事件的核心,承载的功能太多,所以显得滞缓又模糊。
你可以感到,作者要通过个人史去检讨大历史,但又有些畏手畏脚,最后似乎是含混过去了。
在小说中,母亲是一个很奇怪的人物。她长得好看,会钢琴,会俄语,才华出众,鹤立鸡群,但竟不太像一个活人,而是一种圣光。书中也写,“母亲像一道光,倏忽来,倏忽去,就足够照亮他们的小世界。”
母亲的同学又说,“她的真理在星空,我们的,在日复一日之中。”
母亲折断了。为了某些理想,某些说不清楚对错的东西。在那一段生活里,关于对与不对的讨论,并没有真正的进行下去。一切都戛然而止。最后,一切都回到日复一日中去。回到了饮食生活,回到了一日三餐。到此打住,不往下追问了。只留下一片虚无和创伤。
或许,从这个角度,才能理解陈诚的透明感。父亲和姐姐,都是个性鲜明的人,一个踏实,甚至有些懦弱,一个心气高,有着一股骄傲劲,但陈诚却好像永远有一种距离感。虽然他是叙事的中心人物,但我们谁也看不清他,他和谁都隔着什么,和小时候的嬢嬢,和父亲,和姐姐,和妻子,都是如此。
他好像是透明的,站在那里,我们可以直接穿过它,看到后面的东西。他没有显著的性格,安静、靠谱,同时好像在内心深处有一个大窟窿,谁也不知道这个窟窿是怎么形成的,他自己好像也不知道。
读书的过程,是很投入,很扎实的。但读完了,似乎也感到空空的。
作者简介:魏小河,青年作家,生于江西,现居深圳。被称为最懂年轻人的书评人。目前已出版《用一间书房抵抗全世界》《读在大好时光》《冒犯经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