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age

李双志:疲弱的现代人迷恋强大的梦,却患着生活的病

2021-07-15

文 / 李双志

“米亚是一位相信嗅觉,依赖嗅觉记忆活着的人。安息香使她回到那场一九八九年春装秀中,淹没在一片雪纺、乔其纱、绉绸、金葱、纱丽、绑扎缠绕围裹垂坠的印度热里,天衣无缝,当然少不掉锡克教式裹头巾,搭配前个世纪末展露于维也纳建筑绘画中的装饰风,其间翘楚克林姆,缀满亮箔珠绣的装饰风。”

米亚并非德奥文学中人,而是台湾作家朱天文笔下一位在色、香、味的感官王国和流动不居的情欲游戏中逡巡漫游的台湾女郎。她生活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又一个世纪行将终结之时。这篇小说的标题也分外清晰地亮出了这种格调:《世纪末的华丽》。小说的这位核心人物以及塑造她的作家,借由此处的描写,跨过百年的时间和欧亚大陆的空间,向德奥世纪末美学发出了遥远的招魂之声。德奥作家和艺术家在1900年左右精心构造的美学景观便在1990年的中文世界里投下了一个影子,融入了离我们最近的世纪末情怀中。

然而此间的世纪末风流,是一种近乎形单影只的凭吊追怀,一种揽镜自盼的流连姿态。冷战结束之后的十年间,新自由主义的全球资本与骤然勃兴的网络技术播弄风云,后现代的文字游戏与消费文化的狂欢盛极一时。纵然有海湾战争的风雷隐隐和千禧虫的末世预言,却不足以激起广布思想界与文艺界的没落忧思与颓废情绪,也就不足以铸就真正延续“世纪末”之名的浩大浪潮。偶尔出现的自诩世纪末的文字,反而显得孤落自伤,是恋旧而不是新潮。

及至二十一世纪正式登场,间或也有时尚设计标榜怀旧纨绔(Dandy)之风,也有诸如达米安·赫斯特(Damien Hirst)这样惊世骇俗的艺术家被冠以新颓废派之名。这样的标签,这样的名号,一方面见证着百年前那股美学风潮的魅力经久不衰,以至于行家里手都不禁将其用作趁手的概念符号;另一方面却也暗示着这股风潮已经凝缩为T台上、画廊中的限量版商品与藏品,不复当年且叛逆且自讽的生气淋漓、纵横捭阖、百转千回。

影子与真身之间,记忆与现场之间,是西方审美现代性与社会现代化之间纠缠互动的一段起落兴衰。在后现代之后,回望现代文化孕育而生的那个世纪之末,不免会艳羡却又无法复制那另类趣味的挑战能量。那些离经叛道的文艺创作者偏爱夕阳西沉时放射出的流光异彩,在爱欲死亡交织的网里寻觅脱离凡俗的异类快感,以人工造就的声色幻象来反抗工业时代与庸众社会的枯索无聊。是一时之势,是一代之才,可追怀,不可追回。

可这时势才情,在彼时的欧洲文化空间里,却又因流变而多彩。正因为后人回望容易将那层次丰富的景象看成华丽却模糊的一片,才有必要拨开繁茂的文本丛林溯源而上,看到其中那些曲折与深邃。德奥的世纪末,在这一片迷离动人的景致中就代表了对反叛再反叛,由忧思推忧思的更深层次。

这里有尼采的天空,以生命哲学的寥廓清冷,照见颓废艺术的画地自囚。这里有弗洛伊德的躺椅,以精神分析的犀利敏锐,洞悉情欲与社会之间的纠葛牵动。这里有诗人的感喟,发梦中痴语,又传人间思慕。这里有小说家的描画,描没落之象,而寄嘲讽之识。这里有剧作家的营造,演欲望的起灭,也显幻象的立破。那飞扬动魄的激进美学能量,从其发源地传递至此,改了力道,却也添了向度,依然向外冲击着现代性的桎梏,但也向内反作用于自身而显出审美自省。世纪之末,德奥意蕴,岂止华丽!

我最初结识德语文学中的世纪末景观,首先就着迷于华丽之下的幽深意蕴。大三时修德语文学史,读到一首诗的开头几句“而孩子们成长,双眼深邃,/ 他们一无所知,成长然后死去。/ 而所有人走各自的路”,便已为之心动。这几句干脆利落,气势逼人,却又意味幽远,引人遐思。等读到最后几句,我已经被这首诗的格调深深吸引,抚卷流连:“而那说‘黄昏’的却已道明了许多,/ 从这一个词中流淌出了哀伤与深意 / 正如中空的蜂房里流淌出沉重的蜂蜜”。

记得当时恰是暮春时节。校园里落花满地,配合了这流淌出诗句的哀伤。而那个青春的年纪,惆怅心事涌动却不知此生何寄,总爱在空无中想象出成长的深意,也中意于这蜂蜜般的文字散发的美丽气质。于是在这个世纪刚过了三年的时间节点上,一个以德语文学为专业的中国学生,仿佛在写于上上个世纪最后几年的奥地利诗歌中听到了自己的心声。比自己更贴近自己的心声。

这一因缘际会,就此决定了这个学生此后十多年的求学生涯。

我的本科毕业论文和硕士论文都将这首诗的作者霍夫曼斯塔尔作为研究对象,要借助史料和更多的文学原作,回到他写作的时空中去,了解这中空的蜂房和沉重的蜂蜜是怎样一种文学密码。在此期间,我作为硕士研究生到柏林自由大学交换学习,在这所大学著名的人文学科图书馆那号称“大脑”的椭圆建筑里,看到了整整三大书架的德语世纪末文学作品和研究文献。当时就恨不能扎入这一片书海遨游不归。

读完硕士之后,到南京工作,两年后再次赴柏林。这一次是以德奥世纪末文学中的颓废派为题,攻读文学博士学位。寒来暑往,雨雪霏霏,图书馆里恒温,灯火通明至夜深。有了这一段心无旁骛,只与德奥世纪末文人们厮守的岁月,对世纪末美学在这特定语境中的演进发展,便有了诸多体会。最后,我选择三位作家笔下的自恋美少年,以“纳克索斯式青春”为核心意象,阐述了德奥世纪末文学中视唯美为自困而予以讽刺的审美反思维度。答辩结束之际,心中为之一空,仿佛这辛苦经营出的博士论文便是我酿出的沉重蜂蜜,以酬自己多年前那心动一刻。

从德国回到国内的第二年,我非常幸运地以“德语国家的世纪末美学与现代化经验研究”这个题目申请到了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这个项目以审美现代性这一现代化产物的发展为大背景,强调德奥世纪末美学的特殊性由其现代化的特殊性所决定,这比我用德语撰写的博士论文又扩展了不少内容。

随后的五年里,我辗转多地,从南京到哥廷根到上海,步履不停,围绕德奥世纪末美学的思考和阅读也不曾停过。尤其是在读博期间便已熟悉的尼采和弗洛伊德,他们在这一美学景观中的坐标意义在我脑中变得越来越清晰。他们所持的批判性思考从不同方面给这德奥世纪末文艺创作带来了更多刺激却也赋予后者与英法唯美—颓废派截然不同的气质。

而不同德语作家在世纪末美学的统一框架下又各放异彩、各有千秋。我有心要勾画出一幅尽可能覆盖大多数作家的德奥世纪末文学谱系图,无奈实在力有不逮,只能选择最具特色也最能体现德奥世纪末美学重要题材的作家,以点带面地呈现出这一美学景观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个中遗憾,只能留待将来再补。

如今,这本凝结我多年研究心血,也充盈我至深眷恋的著作即将付梓。此时距离我与德奥世纪末文学的初见已近十八年,真如蝶梦方醒,一番艰辛,都化清风,唯当时倾心不曾忘,仿佛此身还在暮春余晖中,念“而孩子们成长……”。

此时距离德奥世纪末文学的发端,则已是一百三十多年的人间光阴逝去。世纪末美学余音绕梁,百年之后,文学艺术时尚潮流中,尚有回响。只是文艺创作,自有其推陈出新的驱动力,追怀前情却不会复制也无法复制旧景。治学求知,却稍有不同。追述忆往,本在为今日文化发展和审美更迭追溯其来路。能将当时思想史语境和社会发展与文学创作的密切关联复现一二,便不负经年累月的苦心研读和用心写作了。如此一种回望,望见的自然有华丽,更有华丽色相的种种微妙处所自何来。如此一种回望,惟愿不是形单影只,而是与心有同好者、学有同往者一同品读那读不尽的世纪末美学景观。

世纪之末,文学未终,风华不复,文思绵延。

2021年3月11日

德国汉堡

(本文为李双志所著《弗洛伊德的躺椅与尼采的天空:德奥世纪末的美学景观》一书后记,由艺文志·上海文艺出版社授权发布)

华文好书选读

《弗洛伊德的躺椅与尼采的天空:德奥世纪末的美学景观》

李双志

艺文志·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1年6月

本书搁置“世纪末”与“现代主义”概念之间的纠葛,着重揭示从1880 年至 1910 年以现代意识、颓废主题、唯美倾向为特征的“世纪末”美学与现代化进程的密切关联,超越具体流派之争而着眼于整个现代文化的创生机制,从而阐明审美现代性——而非文学史意义上的现代主义——的历史性展开过程。

以欧洲范围的世纪末思潮表现出的共性为出发点,着重研究德奥的世纪末创作者们凭借怎样的思想资源、社会生态和创作手法对世纪末思潮进行了“扩充与改造”。

打破惯用的文学史范畴而侧重于凸显德奥世纪末美学的几个最特色的主题,从而串联起一般会被划分到不同流派的作家、作品:托马斯·曼、霍夫曼斯塔尔、弗兰克·魏德金德、施尼茨勒,还有少为人知但以各自的方式展示德奥世纪末诸多奇特面向的德语作家,包括利奥波 尔德·安德里安、斯塔尼斯拉夫·硕布施瓦夫斯基、弗兰西斯卡·祖·雷文特罗等。对这些作品的解读也是在扩充我们对德语现代文学发展谱系的认知。

华文好书

ID:ihaoshu233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阅读
转发
点赞
评论
加载中...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