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诗歌的迷宫从不会杀人,却打开了一扇扇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文 / 包慧怡
《我有一个妹子》
我有一个妹子
我有一个妹子,
远在大海彼岸,
她曾给我送来
许多爱的信物。
她送给我樱桃,
不带一粒果核,
她还送来鸽子,
不带一点骨头。
她送给我野玫瑰
不带一根花刺;
嘱我爱慕心上人
不带一丝渴求。
可是怎么会有樱桃
不带一粒果核?
怎么会有鸽子
不带一点骨头?
怎么会有野玫瑰
不带一根花刺?
要怎么爱慕心上人
不带一丝渴求?
当樱桃还是樱桃花,
那时它没有果核;
当鸽子还是鸽子蛋,
那时它没有骨头。
当野玫瑰还是种子,
那时它没有花刺;
当少女得到心中所愿,
那时她不再渴求。
解读
这是一首迷人且令许多研究者迷惑的爱情诗,同样保存在大英图书馆斯洛恩手稿中。把它归入情诗与其说是出于准确不如说是为了方便:《我有一个妹子》同样能被可信地(经过彼此迥异的阐释后)归入圣母颂、谜语诗或者摇篮曲/童谣。作为诗题人物以及全诗致意对象的“妹子”的身份对理解该诗至关重要,这个称呼很容易让我们想起《旧约》之《雅歌》中新郎对新娘说的情话:
我妹子,我新妇,/你的爱情何其美!/你的爱情比酒更美,/你膏油的香气胜过一切香品。/我新妇,你的嘴唇滴蜜,/好像蜂房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你衣服的香气如黎巴嫩的香气。/我妹子,我新妇/乃是关锁的园,/禁闭的井,封闭的泉源。/你园内所种的结了石榴/有佳美的果子……你是园中的泉,活水的井/从黎巴嫩流下来的溪水”。
诗中“妹子”赠与“我”的“爱情信物”(drowryis)几乎都在《雅歌》中反复出现过。
《雅歌》中虽然不曾明文出现妹子的第三件礼物“樱桃”,却有足够近似的果实反复登场。若我们将本诗理解成一首中古英语“小《雅歌》”,“妹子”(圣母)等于把自己作为/变成各种美好的爱情信物(鸽子、野玫瑰和樱桃),反复馈赠给“我”(基督);而有悖自然法则的“无骨的鸽子”、“无刺的玫瑰”、“无核的樱桃”在基督的神恩中也绝非不可思议之事。此外,诗末“当少女得到心中所愿,/那时她不再渴求”也与《雅歌》中爱人间彼此呼唤的基调十分相似;并且诗中两次出现的、表示少女嘱“我”去爱的“心上人”的lemman一词,正是中古英语中表示《雅歌》中新郎(基督)或新娘(圣母)中任意一方的名词。
我必须承认,这种解读的缺点也显而易见:它不能给出作为信物的樱桃必须无核、鸽子必须无骨、玫瑰必须无刺的合理必要性,至少在本诗与《雅歌》对参的平行语境中不能。
不妨来看第二种可能性:将《我有一个妹子》当作一首典型的中世纪谜语诗来读。谜语诗在古英语文学中有大量优秀的范本,并往往和医药、博物、宗教、日常生活背景结合,指向一个无论花费多少脑力,最终必然可以猜出的谜底——古英语谜语诗的作者暨制谜者很少在设计谜面时不知道谜底。到了中古英语中,那些被归入谜语诗的诗作有时有明确的谜面—谜底机制,诱导读者从状物描述中猜测谜面所指向的“是什么(物体/人物等)”。
更多的中古英语范例却没有显著的谜面—谜底机制,而更接近寓言诗,读者只能根据有限的文本表述(通常含有广为人知的象征符号)去揣度文本背后的可能事件及其原因,即:“发生了什么?”或“为什么要这样表述?”
如果说《我有一个妹子》的匿名诗人写作时心中有明确的谜底(事实未必如此),那么他/她给我们留下的唯一确凿的文本线索就是:“我”收到的信物无一不是有悖普通认知经验的“反自然之物”。要知道,这类反自然之物在中世纪拉丁语和俗语文学中可谓层出不穷,甚至构成一个事事违背常理的“颠倒的世界”。
有时,这样一个充满颠倒事物的世界被称作“可卡涅”(Cockaigne),更多时候它并没有名字,然而整个中世纪最为密集地充斥着这些反常之物的地方要数各种彩绘手抄本留白处的页缘画了——埃柯在《玫瑰的名字》中借(以博尔赫斯为原型的)盲图书馆长佐治之口,为我们提供了一段最生动的描绘:
“啊,是的,”那老者嘲弄地说,却未露出笑容,“任何影像都可激发美德,只要是创造的杰作变成了笑柄。上帝的话语也被画成驴子弹竖琴,猫头鹰用盾牌犁田,牛自己套上轭去耕作,河流由下游往上游流,海洋着了火,野狼变成了隐士!带着牛去猎野兔,叫猫头鹰教你文法,让狗去咬跳蚤,独眼的防卫哑巴,哑巴讨饭,蚂蚁生小牛,烤鸡飞上天,屋顶长蛋糕,鹦鹉上修辞课,母鸡使公鸡受胎,牛车拉着牛走,狗睡在床上,所有的动物都头着地脚悬空地行走!这些胡言乱语的目的是什么?和上帝所创造的完全相反的世界,却借口要教导神圣的概念!”
我认为埃柯这段文字几乎是对制作于14世纪英国的《拉特鲁诗篇集》中那些美妙绝伦却又荒诞不经的页缘画的文字写真——《玫瑰的名字》中绘制被“老者”抨击为亵神的手抄本的绘经师阿德尔莫恰恰是在英国接受了手艺训练。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反常之物”是英国手抄本的特产,只是那些颠倒自然法则的生物在《拉特鲁诗篇集》的页边、在该抄本赞助人乔弗里·拉特鲁所委托的绘经师的生花妙笔下是如此栩栩如生,你几乎要以为这才是万事万物的正常情态。《我有一个妹子》中无核的樱桃、无骨的鸽子和无刺的玫瑰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一席之地。
或许也像部分学者对那些页缘画的看法一样,《我有一个妹子》中这一系列谜面可以仅仅为其审美价值而存在,主要的旨趣在于提供诗艺和修辞上的愉悦。或者它们可被看作上文提及的“可卡涅”王国中——中世纪文学中充斥着描绘“可卡涅”王国中颠倒之物事的饮酒歌和故事讽喻诗,我们可以统称之为“可卡涅文学”——可口又唾手即得(往往会自动飞到老饕们嘴边)的动物和植物,无需去骨去核去刺的麻烦就可以被享受,暗中讽刺如“可卡涅”王国好吃懒做的居民般希望不劳而获的“我”,这首谜语诗因此也变成了一首自嘲诗。
樱桃还是樱桃花时可以无核,鸽子还是鸽子蛋时可以无骨,玫瑰还是种子时可以无刺,少女心满意足时可以无渴求——但那样的话,“我”得到的也就不再是樱桃、鸽子、玫瑰和一个思恋成疾的爱人。依照这种自嘲式的解读,在诗中所表现的单方面的“爱情信物”传递仪式的结尾,“我”实际上一无所获,两手空空,整首诗成为了一种内省式文本。
你或许也已经看出我的窘迫:上文尝试提出的任何一种阐释都无法顾全这首诗前半部分“谜面”及其后半部分给出的(极可能是虚假的)“谜底”的每一个细节。我们享受在迷宫中跟随阿里阿德涅的线团探险,最后却惊恐地发现迷宫深处空空如也,没有米诺牛,连一个标记“中心”的地标都没有。
好在诗歌的迷宫从来不会杀人,却向每一个心甘情愿迷失其中,且迷失得足够深的人保证了一个个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我为这首诗提出的最后一种解读可能,是将它看作一首朗朗上口、音大于义、“鹅妈妈”式的“废话诗”来读。是的,就是17世纪起英国儿童的睡前噩梦或糖丸《鹅妈妈童谣》、爱德华·李尔《胡诌诗集》、刘易斯·卡罗尔《胡言乱语》及其两本“爱丽丝之书”中类似的短诗……以及众多其他英语文学作品所包含的那种迷人又危险,让人莫名其妙却又欲罢不能的“无稽”元素。它们并非儿童文学的特权,且永远读起来言浅意深。
(本文节选自包慧怡所著《中古英语抒情诗的艺术》,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华文好书选读
《中古英语抒情诗的艺术》
包慧怡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1年1月
中古英语抒情诗常被看作诗歌史上的边缘文类,被保存在羊皮或牛皮手稿的零散页和页缘、其他非抒情诗文本的背面、杂货商的私人摘抄中流传下来。但若就此忽略这些失落在散页和尘埃中的无名之作,我们将损失的不仅是以英语写就的一些最质朴最动人的早期诗歌,更将失去一个连接后世抒情诗发展史的重要环节,一把通向全面理解英语诗歌之渊源的钥匙。
本书是目前汉语语境中第一本专论中古英语抒情诗的著作,作者从中古英语原文完整翻译了七十余首代表文本,并采取每首诗一章、双语逐篇分析的体例,以九大传统和十大主题为线索,重点解读了十九首代表性中古英语抒情诗的思想内容,及其背后丰富的文化和历史背景。
中古英语抒情诗的渊源十分庞杂,主要根系包括“直系的”古英语诗歌传统、古典与中世纪拉丁语文学传统、基督教圣仪学、神哲学论著与教理问答、英格兰本土的中古英语民歌和舞曲、欧陆宫廷诗歌和情诗传统的间接影响等。本书将为读者打开一扇通往英国中世纪文学的窗,介绍那些在俗语文学的黄金时代写作却没有留下名姓的抒情诗人,聆听那些在羊皮纸边缘默默舞蹈的昔日歌者微弱而美妙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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