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的激情与诗歌的耐心
作家止庵近照
1.
止庵的长篇小说《受命》写了一个当代的复仇故事。无论从文本的力量还是文体的艺术来看,它都是汉语写作的意外之喜。但正如“受命”二字所暗示的,止庵写出这部作品,亦未尝不是出于对悬置已久的历史呼召的顺服,并终于不辱使命。
小说的开端,平淡里藏着奇崛:1984年的一天,文学青年、口腔科医生陆冰锋从记忆力正在衰退的母亲那里得知,父亲在浩劫年代自杀,乃是因被今日高官、昔日同事祝国英逼得走投无路。他从夹着父亲遗书、划有指甲印的《史记·伍子胥列传》字句上,接收到父亲的遗命:复仇。自此,冰锋的人生停止了向前的脚步,而立定心志往后看——他生命的意义,悬在为父复仇之上;与此同时,他酝酿着一部以伍子胥——历史上的替父报仇者——为主人公的诗剧……
此开端预示了作品看似对立却并行不悖的两个特征:1.严肃文学的语言、主题、笔法和细节;2.类型小说的叙事招数和推动力——尤以冰锋发现父亲在《史记》字句上留下指甲印一段,最见端倪。这个决定了主人公生命方向的情节/细节既戏剧化得扎眼,又紧贴人物的绝望处境,平实得几乎不露痕迹。之后,过于巧合的人物关系又成为叙事的支点——冰锋的生活中出现了令他情愫渐生的女主人公叶生,她恰好是复仇对象的女儿,若非靠着她,他绝无机会接近祝国英。作者对此巧合的处理方式一如其前:都是将“扎眼的戏剧性”处理得平实而几乎不露痕迹;同时,还让它发生方向相反的作用力——这巧合既为主人公的复仇提供了条件,同时也成为他致命的道德阻力、一再延宕的缘由。
我们知道,巧合在类型文学中既是情节的助推器,又是一个游戏;而在严肃文学中,它在推动情节的同时,可能会成为一个寓言,或者用止庵的话说,成为“命运”的一种喻示。这是《受命》在文体上的独特之处——意义的渐深渐远与悬念的渐近渐强的融合。意义和悬念绝非各行其是或强行扭结的无机之物,而是相互助力、彼此养育的有机之体,这使得小说的进展犹如一个灵命的生长——有立足之地,有骨骼,有血肉(遍布着敏感的神经末梢和毛细血管),有呼吸,有灵魂,直至个性成熟。
2.
《受命》显示出纳博科夫式的“科学的激情和诗歌的耐心”(思量一下,纳氏为何不说“科学的耐心和诗歌的激情”)。“科学的激情”,可见于作品对1984-1986年北京人文地理和文化生活的考古式复现——主人公走过的街巷,坐过的公交,吃过的饭馆,去过的书店,看过的电影、戏剧、展览,穿戴的衣着……都是那个年代确曾存在的(为了人物的这些舞台布景和道具,作者使出考据功夫,查阅《北京日报》《北京晚报》《精品购物指南》上所有相关讯息,以及当时的各种北京地图集,还透过微博向网友求证某一地点在当时坐落着什么店面);人物闻过的花香、赏过的花树,其开谢枯荣的真实景况也与作品中的四季流转不差分毫(作者招认,他为此写了一年的北京植物日记);至于对主人公职业行为的精确叙述,更令从医者无话可说(显然,作者把自己口腔科医生的经验储备大量移用在了冰锋身上)……这种对物质细节的精密查究,若无“科学的激情”,绝难做到。
何必如此呢?这就涉及纳博科夫说到的另一点——“诗歌的耐心”。出于风俗史兴趣而来的考据癖是一回事,出于某种一丝不苟的诗学旨趣,一定要让笔下人物生活在实存而非臆想的空间里,是另一回事。这后者,就是“诗歌的耐心”。当作品人物的性情、目光和经历,一点点渗透进其历史性几乎完全真实、如今却已杳不可寻的社会-历史-物质空间时,那平凡、消逝、朽坏的昨日世界,在诗之光耀中成为独一、永恒和不朽。由此,人物与环境,犹如水草与水,一起成为可信而诗性的生命体。
“诗歌的耐心”还醒目地表现于作品的丰盛细节和复调叙事中。丰盛的细节,不只建造小说的质感,而且更稳健地加强叙事的推动力。
作品如回旋曲一般,多次写到冰锋来到父亲自杀的那个半地下室——“他觉得这里是距离父亲最近的地方”。冰锋将两份报纸放在原来父亲摆床的位置,躺下来,看到“从高处的窗户里射进一团光,照到脚前不远的地上,而他在黑暗中看到的,就是父亲看到的世界最后的光”。冰锋竭力使自己成为亡灵的管道,让父亲的目光从自己的眼中射出,让父亲的绝望从自己的心里漫过——以此将“复仇”二字,刻进命里。其实作者写作此书,将“与己无关”、未曾亲历的历史苦痛化作息息相关、感同身受的肉身经验,亦未尝不是运用此种心理机制。对止庵这样的作家而言,所谓创作,就是凭着深广而悲悯的移情能力,让自己成为古往今来无名无声的亡灵们的管道,为他们遭受的不义施行“象征的复仇”。
回到细节。焊死冰锋复仇决心的,是自杀的父亲最后留给他的形象细节:“他枕的荞麦皮枕头被咬了个口子,洒了一床一地,脸上也沾了好些。桌上有个窝头,都放馊了。据街道主任说:你爸爸一脸荞麦皮,那模样真逗人。单位的人见到母亲和冰锋,同样边笑边说,既然服毒,何必绝食呢?忍不住饿,不能吃充饥的,用这根本不能消化的荞麦皮填补肚子,还把自己弄得像个怪物。”
最残酷的悲剧,莫过于悲惨得失去了悲剧的资格,而变为滑稽。街道主任的“一脸荞麦皮”“那模样真逗人”,单位人的“边笑边说”“像个怪物”,如同永不消逝的皮鞭,抽在冰锋的心上。如此不动声色的笔触,显示小说家笔力的毒辣。冰锋的复仇之念,不仅来自父子间血缘之义的连结,更来自这永难磨灭的细节记忆带给他的耻辱感。在他日后愈发宏大的观念辩证中,“复仇”虽然愈来愈跟“正义”的普遍价值发生关联,但这段细节所彰显的那个独一的生命所遭受的独一的不公、毁灭与羞辱,则是他拒绝背叛、复仇到底的绝对理由,也是令读者与冰锋共情的最有说服力的基础。
至于复调,则是止庵小说写作的一个新进展。他三十多年前的《喜剧作家》立体地呈现了每个痛苦人物的意识流,惟有两个凡庸人物的内心被取消了显现的资格——假如他做到了后者,便是真正做到了复调。三十多年后,他在《受命》里做到了。
作品主体虽是紧贴主人公冰锋——一个敏感多思的医生——视角的第三人称叙事,但《尾声》则以铁锋——一个感受力与价值观与他的哥哥冰锋截然相反的人——的第一人称叙事来完成。而在冰锋视角的叙事中,芸芸、铁锋等“物质人”(为表述方便,姑妄称之)未被降格,冰锋本人、叶生、Apple、杨明等“精神人”亦未被高举,贺叔叔这样的道德相对主义者说话合情合理,祝国英这个逼死他父亲的人,出场时也是个懂得养花经的沉稳老干部……所有角色都被平等、自洽、不受褒贬地显现和叙述——各自的声音彼此独立,彼此抗衡,互不淹没,互难说服,这就是复调的精神,也是“诗歌的耐心”之一种。由此,作者立场貌似消隐,或者说,作者在修辞上有意采取了超越于人间各方的“天道无亲”的立场,让人物自己说话,作为呈堂证供。
3.
《受命》伪装成毛茸茸的“日常生活”的样子,成功掩盖了主人公冰锋的异质性,他纯粹是作者观念的肉身化,因“作者的人格,或在更深意义上作者的生活向人物内部的渗透”(T.S.艾略特语),而获得了可触可感的生命。
这个角色的独特处在于:就意义而论,他成为“记忆还是遗忘”“向后看还是向前看”“要历史正义还是要现世安稳”这一旷日持久而又暗流汹涌的道德激辩的直接承载者;就叙事而论,冰锋精神生活的内容与过程成为小说的有机部分,且成为叙事的可见动力,且此过程-动力是以质朴白描的传统形式而非更繁复西化的“现代”手法来呈现,这在当代汉语小说中是罕见的(当代汉语小说更多见的是关于日常生活的“动作片”与“大事记”,无论人物身份是市井中人还是知识分子,其精神生活的内容与过程往往付诸阙如);就美学而论,一个既烙有中国传统“死士”印记又受到近代自由思想浸淫,既渴望行动又思想过剩的“复仇者”,其超越现实而又有根有基的形象与色彩,是独一的、惟中国才有的,这效果部分得自小说的语言,带有自然的古意,却并不模仿民国,似乎只来自人物本身的行事和思维方式。
冰锋是宴之敖者气质的眉间尺,以伍子胥自命的哈姆雷特——这是作者赋予人物的独特个性,某种程度上,或是作者人格的分身与变形。冰锋个性初显,是在母亲告诉他,父亲自杀乃是由于祝国英的逼迫时——他没有作出惊诧、愤怒、退缩、软弱等可以预期的正常反应,而是:“他想起过去那些年,自己无论上大学,还是工作,都是乏味不足道的人生,此刻才突然有点光亮了。”这种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突然得到“负重特权”时如愿以偿的反应,在如今趋利避害、严禁“贩卖焦虑”的识趣之士看来,真是病得不轻。作品就是这样,一点点累积冰锋那平静的不平常。
勾勒描画冰锋形象的手段还有许多:以他的视角展开的第三人称叙述,其冷静疏离的语调所隐含的这个人物敏感微妙的观察方式、情感悸动、心理过程和锐利嗅觉;他对伍子胥故事的解读参照、构思创作和自我投射(作者作为读书家和作家的思维方式,内化在冰锋的思考过程中);他对复仇对象、复仇意义、复仇时机的再三考量;他对叶生既克制又依恋、既沉溺又警醒、既难以挥别又不得不别的温柔与残酷;他对芸芸的俯就、体恤、审视与漠然……凡此种种机关算尽的形象建构,使冰锋这个脱胎于作者观念的“理念人”,成为有血有肉、可触可感的独一的“活人”。
4.
《受命》透过一个复仇故事,叩击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思考过的一个无解之问:当历史正义并未正确地抵达,则无论个体的追究,还是集体的遗忘,其人性与道德的后果分别会是怎样?
主人公冰锋就是一个思考这问题,且欲以个人的复仇行为唤醒人们一起思考这问题的人。冰锋的声音之外,同时交织着其他不同的声音,他与他们相互拮抗,彼此问难:
一个是老干部“贺叔叔”的声音。在他身体还好的时候,他是道德相对主义者,对追责的立场是消极的。一生的惨痛经历使他认为:不存在所谓正义,一切都是已经和潜在的恶,因此没有施害者与受害者之分,只有“来得及害”和“没来得及害”之别——冰锋父亲属于后者,祝国英属于前者,若假以时日,冰父未必不会成为祝国英。谁也不比谁高尚,谁也不比谁无辜和冤屈,因此不必追责,更不必复仇。
(冰锋的回应之音:我们应该只看事实,拒绝假设。历史不能总是这么不了了之。重要的不是发生过什么事,而是这些事不能白白发生了。历史不能总是一笔糊涂账,个人也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
一个是祝国英的声音。他在收到冰锋的复仇匿名信后声称,他这一辈子,无论做什么,首先考虑的都不是自己的利益,他问心无愧,没有什么要忏悔和宽恕的。
(冰锋内心的回应之音:真正的凶手是他那些想法。必须向他宣布罪行,然后做出判决,并予以执行——这将具有一种警世作用,就像伍子胥对楚平王的复仇一样。如果他寿终正寝,或者无所察觉地被杀死了,那些想法将毫发无损地更换一个载体继续活下去。)
一个是铁锋和芸芸的声音,他们是遮蔽、遗忘、“放下包袱向前看”的代表。芸芸对冰锋说:“上一辈的事管他干吗?还是忙咱们自己后半辈子吧。”关于父亲的自杀与冤仇,铁锋对哥哥说:“这件事我不太清楚,也不想多打听。”
(冰锋回以沉默。)
一个是他所怜惜的叶生的声音:“我想做世上第一个乐观的人,最后一个善良的人。” “那个年代的人,都是从集体的而不是个人的立场出发去考虑问题,去付诸行动的……所以他们即使犯过什么错,说到底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冰锋的声音:“你真的是很乐观,说得跟人类的历史和现实拥有一种自愈能力似的。”)
似乎冰锋的每一个回应之音都充满了道德的雄辩。果真如此吗?
5.
冰锋和女主人公叶生之间,有着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情感关系,不同处在于:1.罗密欧与朱丽叶先相爱,后知道彼此为仇家后代;冰锋明知叶生为仇家之女,却仍情难自已地陷入不愿承认的爱恋。2.罗朱无视两家冤仇,执意追求爱情;冰锋为了给父亲复仇,舍弃了这不愿正视的爱:“即使她再可爱,对他再好,也不能因此而放过她爸爸。”3.罗朱这对恋人的毁灭,带来仇家的和解;冰锋的仇人寿终正寝,既粉碎了冰锋复仇的人生目标而使他的生命垮塌,更终结了两人的情爱。
两个故事最根本的不同,在于前提:罗密欧和朱丽叶两个家族的仇怨,是自由主体之间的仇怨,二者的和解,亦是各自出于自由意志的和解;冰锋之父和叶生之父的仇怨,则是一个不自由之人借助权力,剥夺另一个不自由之人而结下的仇怨,受害者公平追责的自由被剥夺,施害者拒不忏悔,那么双方出于自由意志的和解便不可能,于是祸及后代,爱情化作灰烬。
因此,这个复仇故事,这个以个人之力追寻历史正义的故事,其实是一个死人“剥夺”活人的故事,或者说,是活人追寻死人的正义,放弃自己的生活,也毁掉别人生活的故事。纯洁真挚的叶生是这场“正义复仇”的不正义的牺牲品。无论冰锋复仇成功与否,叶生都已被他所毁,这就是冰锋的不义。(就像伍子胥对楚平王复仇不成,杀虐强暴他的后妃和臣属的亲眷。站在这些女人的立场上,此举就是伍子胥的不义——却被冰锋视为合理,其中即已隐伏现实悲剧的线索。)这不义会比祝国英对他父亲犯下的罪孽更轻吗?这不义会因为它出于“正义的动机”,只是毁伤了一个女孩的心而不是命,就自行消解了吗?冰锋“正义复仇”的bug在于,他以自己为超然的审判者,似乎所有的不义都被他尽收眼底,却忘记了唯一的盲点——他自己,一个同样会伤害、会不义的毫不例外的“罪人”(绝对的意义上)。他以为没有在肉体上占有叶生,就是对“不能带着负罪感去了结一件有关罪责的事情”的完美践行了。这是唯物论者冰锋的道德盲点。
因此《老子》第七十四章有言:“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所谓“司杀者”,就是天道。在人间,“天道”对罪责的审判与追究,须以国家机器代行,以公正公开的方式发生。若此公义不彰,个体之人欲以复仇代行天道,就是“代大匠斫”——代替木匠砍木头,没有不伤手的。叶生,就是被冰锋斫伤之“手”。冰锋自己的人生何尝不是。
因此《罗马书》有言:“亲爱的弟兄,不要自己伸冤,宁可让步,听凭主怒;因为经上记着:主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这是一神论者“勿以恶抗恶,勿为恶所胜”,拒绝个体复仇、以爱化解恨的神学基础——有末日审判,有公义的终极,因此作为受造物的“个人”,没有为自己的正义而审判他人的权柄,也没有为自己伸冤而杀人的权力。
但冰锋是唯物论者。他只有今生,此身,他为父亲寻求的正义,只有在此生实现才算数。若为了与仇人之女的爱情,放弃为父亲的复仇,则父亲的正义谁来寻求?他的良心如何安放?
这就是作品最深刻之处:它揭示了主人公所身陷的道德悖论——无论他复仇与否,都是错,都是罪。这悖论指向了人类罪责不明、公义不彰、违背天道所造成的人性灾难:它使所有人都成为负罪背德之人——无论追责和记忆者(冰锋派),还是遮蔽与遗忘者(铁锋芸芸派)。后者的罪孽在于道德的失敏,良心的亏缺。在尾声,铁锋的叙述传来了既得利益者那兴致勃勃、人情练达、善恶不明、是非不分的声音,它交代了所有人的结局——旧事已过,新人崛起,灯红酒绿之中,普遍的“灵死”已然来临。
作品用整本书酝酿冰锋的复仇,但是当他终于采取行动时,那行动的高潮却被彻底略过。只在尾声借铁锋之口,隐约交代冰锋和叶生的现状,让读者在惊心动魄的空白中,去想象那过去的高潮及其崩解。这就像我们看一部赛车向深渊加速的影片,最后的加速之后,却没给看临渊一跃,只给我们看到阳光下一地的残骸。读者难免有临空失脚之感,但那想象空间的多义性,却更迷人。
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