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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学家的隐藏技能:要会推理,还得“混江湖

2021-05-26

1999年,36岁的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许宏开始担任二里头考古队的队长,一当就是20年。作为第三任队长,他不负使命,入得研究室下得田野,带领队员挖掘出遗址的诸多“不动产”,包括作为城市主干道网的井字形大道、中国最早的带有中轴线布局的大型建筑群、中国最早的带有围墙的官营手工业作坊区等,进一步揭开二里头的神秘面纱。卸任队长后,许宏将兴趣转向大众写作,向普通读者讲述考古之美与奥秘,成为考古界的“网红”学者。《发现与推理:考古记事本末(一)》就是他最新一部作品,从丁公陶片上的11个字符到庞大的二里头宫城,许宏用通俗不失专业的文字追忆他亲历的重大考古往事,也让读者窥到考古工作者不为人知的辛苦与兴奋交织的生涯。

许宏著:《发现与推理:考古记事本末(一)》

20年挖出二里头“不动产”

问:很多人对考古队的组织和制度还是挺陌生的,您能简单介绍一下吗?

许宏:考古发掘分为配合基本建设的发掘和主动性发掘,配合基本建设的发掘,就是从盖房子到一些大型建筑工程,如果现场有需要的话,就临时组建考古队,按照文物保护法实行发掘,一般是短期的,可以形容为救火,一旦有需要就得马上去,晚了可能就会被破坏了。而二里头、殷墟这样的大遗址,属于主动发掘,是带有学术目的的,考古队会一直在这里工作,达几十年甚至近百年。一般情况下,一个遗址只有一个考古队,比如二里头遗址、殷墟遗址,都是我们社科院考古研究所这个所谓的“中国考古国家队”派出的。这些古代都城的遗址,面积很大,发掘时间都很长,甚至几代人才只挖了百分之几比例的面积,我就是这种情况。一般春天和秋天最适合野外工作,夏天特别热和冬天特别冷的时候,就转入室内进行整理,就跟农民一样,农忙时节就下地挖掘(笑)。

问:您接任第三代队长时,当时二里头遗址考古是一个什么水平?在任上20年,您发现了诸多重要的“不动产”,这些都在计划中吗?

许宏:我接手时,前辈已经发掘了40年。我是站在前人肩膀上的,但前辈的重心和贡献是建构遗址的年代和框架,确立二里头是中国重要早期都邑,但是还没开始注重遗址的平面布局、聚落形态,也就是我说的“不动产”。我接手时,连遗址整个聚落的范围和面积都不清楚。而我博士论文做的是城市考古,这方面是专长,从这个角度来思考问题就有不少发现。我在书里引用中国考古学泰斗苏秉琦先生的话说,“在考古工作中,只有想到什么,才能遇到什么”。这对我启发很大,像二里头宫城,真是“想出来的工程”,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但这些发现也绝对不是敢想就有,是技术路线、理念方法对了头。

二里头宫殿区东部发掘现场

问:二里头遗址已经挖掘了60年,但仍只是一小部分,接下来还有哪些方向可以探索?

许宏:2019年,我把队长任务交给了我的副手、现任领队赵海涛,相信在年轻学者的手中,二里头考古必将展现出新的辉煌。我一直说,科技使考古插上翅膀,多学科多手段的介入,会使我们更大限度地从历史遗存中攫取信息,这是不可预见限量的,今后我们会有更多前人不知道的新收获。比如前段时间三星堆考古的几个器物坑,虽说晚发现了30多年很遗憾,但幸运的是,我们国家现在条件不一样了,能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来精工细作,收获就特别多,一些原先非常不容易发现的东西,像丝绸等有机质的遗存就会被发掘出来。二里头现在也做得非常细。

问:这本书叫做“发现与推理”,里面谈到很多考古学的想象力,但您也说考古学是“一分材料说一分话”,那么想象的限度在哪里?

许宏:考古人像侦探,研究对象支离破碎,我们就是在试图用这些碎片把历史图景尽可能地拼合起来,最大限度地迫近历史真实。如果没有一定的推理甚至想象力的话,碎片就是碎片,根本构不成一个完整的图像。而如果要串联起来,就需要逻辑推理甚至一定的想象力,这想象力实际上就是推论和假说。在上古史和考古学领域,我们不能排除任何假说所代表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之间是不排他的。当我意识到我只能给出推论和假说而不是定论,就会时时警醒,一定要意识到自己思维的局限性。当然想象和提出假说的前提是你得有证据,绝不能是凭空的,那就跟考古没有关系了。

当考古队长得学会“江湖”

问:书里写到您担任考古队长期间的一些趣事,很接地气,在您体验里,怎么才能当好考古队长?

许宏:有网友看书后在微博留言说,感觉许老师处理起问题来很“社会”。我们的田野考古工作,跟白领坐办公室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是跟社会打交道,要应付纯学术以外的许多东西。你必须做“多面人”,平时灰头土脸的在田野上,不仅要完成业务,还要管队里的技师、民工、学生,处理跟各方面的关系,精打细算,都颇费心力。但只有把大量时间花在这些学术之外的事上,才能保证田野考古研究工作的顺利进行。所以我常说并不是谁都愿意当考古队长,也不是谁都能当好考古队长。我在二里头这些年,一个副产品就是交了一堆朋友,从政府官员、企业家到村委干部、一般百姓,跟好多人都能掏心窝交朋友,开玩笑,喝酒谈心。大家对我也很不错,觉得我比较随和,没有知识分子的架子,还是赢得了不少“民心”。

问:看您以前曾立志做一个纯粹的考古学家,但十多年前起,开始着手面向大众读者的写作,是怎么有这个意识的转变呢?

许宏:我之前是个严谨到偏于保守的考古学家,根本没有面向公众的想法。上世纪90年代,我们有同事发表文章,讨论公众需要什么样的考古学,当时我觉得这个讨论非常好,但并不需要所有考古人都思考这样的问题,我自己就没有必要思考。

但后来随着田野工作的展开,阅历的丰富,国家社会经济转型,全民文化素养提高,我意识到我们是生产精神食粮的,应该让纳税人知道这些钱花在哪儿了,有了什么样的成果。加上自己以前也做文学梦,歪打误撞进了考古门,大家都说文笔还可以,我也乐于做这种语言转换。第一本小书《最早的中国》是2009年出版的,写作还要更早一两年。那时科学出版社文物考古分社社长约我写点这类东西,我当时总觉得我的安身立命之本是写考古报告,写不成这些,但受他鼓励,就写出来一本,然后一点点找到感觉,现在已经出了好几本了。之前的《何以中国》《大都无城》都是正论性的,写自己的研究对象,而《发现与推理》是第一本用讲故事的方式来谈考古史,谈考古和考古人的故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念想,每个人的不同时间段也有不同的念想,当队长的时候是努力要在田野考古上有所作为,现在成果出来了,我觉得可以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写自己喜欢写的东西了,形式上可能更加活泼生动一些,但态度还是严谨的。我希望未来如果身体健康的话,能是一个高产的非虚构作家(笑)。

考古学家是最后被AI取代的职业之一

问:人们总说考古很冷门,但每一次考古成果出来,大家又都非常关心,比如前段时间三星堆遗迹的发掘,还有每年十大考古新发现、博物馆文旅文创等,频频登上热搜。为什么人们现在对考古文博会怀有这么大的热情呢?据您观察这些年的趋势是怎么样的?

许宏:这跟大的社会背景有关系,三四十年前,考古学就是象牙塔的学问,一般人不理解也不感兴趣,社会经济和文化发展水平也没到那一步。后来随着《探索与发现》等节目播出,人们对考古开始感兴趣了,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倾向。

作为一个考古人,我们当然乐见自己的研究成果得到关注。今年正好是中国考古学诞生100周年,其实中国考古学诞生之初就是一门显学,那时西方列强进来,我们被打醒,需要解决我是谁、我是怎么来的、中国是怎么来的这些终极问题,考古学就应运而生。于是我的前辈们花了大量精力在田野上,进行话语转换,让这些“无字地书”进入教科书,让公众知道,所以就相对沉寂,现在又热了起来。

不过热里也应该有一点冷思考,考古学真有那么大作用吗?我们是不是被推到了一个不该有的位置?我一直说田野考古工作最不适合做直播,因为都是大量的长时间的扎扎实实默默无闻的工作,不是说像芝麻开门,宝藏大门一下被打开的感觉。还有些年轻朋友是从《盗墓笔记》、《鬼吹灯》等盗墓题材小说里了解这方面知识,那些跟考古完全没有关系,只是借用了考古的一些要素,根本就没有那些悬疑和惊悚的东西。我们只是在用我们的手铲来翻这本无字地书,探究我们的文明史。

但不管怎么样,考古成为热门是个好事,三星堆发掘那段时间,我们这些学者也参与讨论,接受媒体采访,答疑解惑,这样至少公众能从中有一定收获,让许多认识趋于平和和理性,这是令人欣慰的。

问:去年考古圈一个出圈的事是湖南的钟芳蓉同学报考北大考古系,当时您和她有过一次对话,一方面欢迎她加入考古行业,另一方面也让她保持平常心。钟同学的选择当时引发一些网友争议,您会怎么去看这些争议和她的选择?

许宏:我对考古学科还是有很大的自信,像我一个哲学家朋友说的,考古学是一门本源性的学科,会给其他学科和公众提供灵感和给养,我觉得这个说得非常在理。我们绝大多数家长和学生,在选择专业的时候,是从“术”的层面上考虑的,但少数人也在考虑“道”的层面。考古学是一门研究人的学问,最后是能上升到“道”的。

专业的有用和没用都是相对的,新的AI技术会让许多职业消失,被算法取代,从事这些职业的人就会面临失业的威胁,但是不谦虚地说,考古学家应该会是最后被AI取代的职业之一,因为他们玩的是高级智力游戏。考古学号称文科中的理工科,我曾说它有两大美,一是发现之美,二是思辨之美,这都是很难被替代的。真正不变的应该是,不管你学什么,都能掌握一门不可替代的绝活,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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