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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是我们听懂他们,也是他们听懂我们

2021-04-16

文 | 松白

不听话的“他们”

过了25岁生日之后,银川姑娘苏慧冷不丁察觉到,“有时候自己一张嘴,说出来的话竟然和年轻时的母亲一模一样”,就连笑起来,眼部肌肉的走向也很相似。

去年堪称最难的就业季,苏慧研究生毕业,考公失利,没有满足母亲的期待成为一名公务员,而是在当地的一家知名教育机构当了一名英语老师。

“我爱你,但我却忍不住责骂你”、“我讨厌你,我却成为了你”,这样相爱相杀的关系,在过去25年,是苏慧与母亲的真实写照。她告诉我,父母在自己很小的时候离婚,那是在20世纪初,不比现在,西北城市整体的氛围还比较保守,这场离婚大战也闹得满城皆知,法院最终把苏慧判给了母亲抚养。

银川,是苏慧自幼生长的地方

母亲年轻时的美貌是苏慧的心结之一。小时候,母亲总会对她说:你不像我,你像你爸爸。在青少年时期,她的体重一度飙升至140斤,体重问题也是母女两矛盾激化的重要原因,母亲总是会说“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把你喂得太肥”。这个时候,苏慧总会回怼:那你也没有把我养得很好啊。

苏慧的母亲则坦白,当年自己刚成为一个单亲妈妈,情绪很不稳定。苏慧的不听话是非常细节性的,比如拒绝上自己花很多钱给她报的英语班,逃课了整一学期才被发现,又例如不吃自己做的爆炒肥肠,因为觉得“很恶心”。

“这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自己从来没有亏待她,为什么她总是和自己逆着来。”在苏母眼里,苏父喜怒无常、性格偏执,而苏慧在性格和行为习惯上完全复制了她父亲,每当苏慧做出忤逆的行为时,她就没由来地想要发脾气。

和苏慧与母亲的矛盾不同,今年25岁的陈亚哲与父母的争吵主要还是在于个人发展上。陈亚哲出生于1993年,大学在西安某著名院校读电气专业,本科毕业后,他没有继续读研,而是选择到上海创业。

“父母对我的要求其实没什么过分的地方,只是刚好我都没对上。”陈亚哲说道。陈亚哲的母亲是西安当地一家百货商场的销售人员,父亲则在南郊大学城的美食街有几家门店。

“中国父母很难懂得自己的孩子在想什么,”陈亚哲说道。在陈亚哲成长过程中,父亲的存在感一直很低,也许在他创业前向父亲借钱那次,才算是二十多年来他两最深刻的交流。

大三在美国做交换生的时候,陈亚哲结识了一群家境优良的同龄人,在2018年,他们合力出资,在上海盘下了一家门店,进军“网红鲜花概念餐厅”。他跟父亲吵了很多次架才争取到了一笔原始资金,总共80万人民币。在父亲眼里,这笔钱应该本应拿来资助他在美国读一个计算机学位,而后他就应该去到大厂里踏实当一个“高薪打工人”。

虽然父亲对这种带有小资色彩的享乐主义生意不置可否,可最终还是借给了陈亚哲80万块钱的启动资金,陈亚哲拿着这笔钱远赴上海开启了创业生涯。

“只能接受你在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年轻人总是一代比一代更有个性,他们要自由,要独立,要追求自己的梦想,但很多时候,又要依靠父母,而这一届父母也可谓是最难当的,”最近刚生了二胎的90后爸爸刘梁这样感慨道。

刘梁今年刚刚29岁,来自陕西,大学是在成都上的,毕业季,他发现自己除了“能把吉他弹得很溜之外”一无所有。他拿着自己那把破吉他,想象着自己能像那些一夜成名的音乐人一样,他去到北京,呆了三个月,试图寻找合适的经纪公司签约。

追梦之路不顺利,他蜗居在出租屋里,天天在微博上寻找各种可能的经纪公司和演出机会,跟人家发私信、打电话、约面试,日常的生活就是拿着一堆简历跑一家家公司,但都没有成功。

三个月后,刘父出现在了出租屋门口,他们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刘梁觉得“自己脸上也挂不住了”,与此同时,西安市的一些事业单位陆续放出招聘本科生的简章,在父亲的劝说下,他报了名,回家闭关了两个月,之后一举被招录。

对于这份工作,刘梁的父母感到很满意。刘梁说,现在不少大学生已经把西安作为毕业后就业所在地,除了吸引陕西本省的小城市的年轻人,山西、河南这些大省每年也有大量人口流入西安。受惠于宽松的落户政策,他们只需要凭借本科学历就可以落户,且不受年龄的限制。

刘梁还喜欢旅游,一有空就到处游荡,在西北五省省会城市都转了一圈,他发现无论是自己所在的西安,还是其他四省的银川、兰州、乌鲁木齐、西宁,街上行人脸上的表情“明显都比北上的人松弛许多”。伴随着经济、医疗、教育、公共设施等公共资源方面的建设发展,大西北不仅装得下年轻人的梦想,更能装得下他们的生活。

上大学时,和他一起玩乐队的小伙伴来自新疆哈密,毕业后回到了家乡省会乌鲁木齐。“比起向现实妥协,我觉得我们更应该被当作建设西部家乡的人,”刘梁说道,“以前我挺不喜欢老家的,但随着年龄增长,你会发现自己以前很多想法都很幼稚。”

“西安的房价已经算很接地气了”,刘梁说,对于年轻人而言,仿佛“人生很多事情还是有希望的”,“慢慢的,到了最后,你会发现,工作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生活才是,家庭才是。”

古都西安,在新时代中焕发光彩,吸引了很多年轻人

刘梁坦白,自己上大学的时候一度非常叛逆,大二那阵,他是乐队主唱,为了追求所谓的“朋克精神”,曾在整整半年的时间里穿着同一条牛仔裤,而且还不洗涤,“太年轻了,为了追求所谓的反叛,所谓的行为艺术,就希望那个裤子很脏、很油,最好能达到脱下来后它能自己在地上直立的效果。”

工作之后的刘梁,顺理成章地去参加各种相亲局,并在一年内结了婚,爱人老家在陕南,二人同为陕西老乡。在西安,父母为他们准备好了婚房,日子就这么润物细无声地过着,他们很快就三年抱两了。

现在,弹吉他仍是他的爱好,稳定的听众就是妻子和孩子。

刘梁承认,自己能过得这么顺利,父母在背后源源不断的支持是重要原因。可即便如此,亲子关系中还是有很多的矛盾,这是为什么呢?刘梁以自己作为分析对象,一是父母很难客观去看待自己的孩子,不客观就容易不理智;二是父母对于“与众不同”、“个性”这样的词比较抗拒。

“他只能接受你与众不同的同时,还能达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如果你与众不同但又运气没那么好,他更希望你在主流里平庸。”刘梁说道。他曾经痴迷音乐,狂妄地想要当“中国朋克第一人”,而在父亲看来,再怎么会弹吉他,还不如回老家考个正经的公务员。

“如果我的孩子将来要去当那种很奇怪的艺术家,就像班克西那样,在各种墙上乱涂乱画,我想我也不会阻挠,”刘梁说道。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也许等他们长大之后,我就不会这么想了。”

和刘梁一样,苏慧的大学生活过得很放飞自我,在经历了残酷的青春期之后,苏慧考到了北京的大学,头三年,只有在每年回家过年的时候,她才会跟母亲说上几句话。

要如何形容之前的母女关系呢?她向我提到她曾看过的一本畅销书《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该书的作者是美国女孩塔拉 韦斯特佛,她出生在一个信仰极端的摩门教家庭,父亲性格暴躁无常,母亲则软弱无力,在17岁之前,她没有受过什么正式的教育,却凭借自学能力取得了剑桥的硕士学位和哈佛的博士学位。

在作者的叙述里,这似乎是一个充满了励志的故事。如果是在往常,苏慧会对这一套营销手法嗤之以鼻,不过,她感觉自己身上和韦斯特佛有着同样的困境和无奈,她们都通过教育改变了自己,不幸的是,这种新生又使她离母亲越来越远。

别对抗,去懂得

尽管与父母有着诸多矛盾,但真正的危机到来之时,父母才是在关键时刻会拉自己一把的人。对此陈亚哲深有体会。

餐厅生意经营得不好不坏,2018年和2019年,回到陈亚哲手里的利润大概达到了20万块钱左右,他回忆那个时候的自己花钱非常大手大脚。2017年暑假,陈亚哲花了四万八千块人民币,买了一期暑假课程,该课程是组织餐饮行业的老板们去上米其林大厨的厨艺课。

但在2020年,网红餐厅因没有足够的现金流倒闭了,没能撑过年中,自己还欠下了50万元的外债,彻底终止了他在上海买房的计划。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多年保持沉默的父亲发话了,为了填补陈亚哲的外债,他把家里的第二套房子卖掉,一半帮陈亚哲还债,剩下的则用于支持自己在大学城的餐馆。

经历过创业失败,陈亚哲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一遍父亲。上大学的时候,他痴迷于各种振奋人心的财富神话,一度对父亲那种传统的、本分的商业理念很是不屑,破产之后,是父亲一直用其朴实的、纯粹的对商业的理解和支持,把他从破产的深渊中一点点解救出来。在去年,他们终于迎来了和解。

而苏慧和母亲的和解,却是自然而然的,没有通过那种重大的人生挫折来激发。

苏慧告诉我,读本科时,她本来想留在大城市,但经历了几次求职碰壁后,她发现自己并不适应一线城市。“我本质上还是比较偏向安逸的,”她这样说道。在大三那个寒假,自认“学够了、玩够了、见够了”的她深思熟虑,决定考研考回陕西,回家乡发展。

考研成功后的那个春天,苏慧清空了自己的宿舍,准备打道回府,回老家,开始思索之后的人生规划。为了庆祝升学,母亲主动提出要一起去巴厘岛旅游,苏慧没有想到,这不到一周的旅程最终成了修复关系之旅。

在路上,“我们因为要不要去换更好的酒店而吵起来了,我妈不会说英语,气得我当时真想把她扔在街上一走了之。”苏慧说道。

她俩在街上走着走着就发现摩托车的租赁店了,当时还各自生着气,但耐不住脚痛,就租了一辆摩托车,由苏慧掌舵,母亲在后座坐着。

苏慧猛然想到了小时候,母亲每天都会接她放学,尽管当时挣的工资不多,也会支出很多钱送她去上英语补课班。但那时,她会因为摩托车太破而在同学面前感到很害羞。

在驶到山路地带的时候,母亲会紧张得叽哩哇啦地叫起来,不自觉地抓紧苏慧。头一次,苏慧发觉,母亲是真的老了,不仅是面容上衰老,心理上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她变得很幼稚,并对自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依赖感”。当孩子越来越成为大人,父母也在逐渐变回孩子。

孩子在长大,父母在变老

也就是在那个瞬间,苏慧释然了。她说,从前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和母亲和颜悦色,但她终于还是接纳了母亲,也接纳了自己。

去年临近研究生毕业,母亲催着苏慧去考公。也是在去年,苏慧的择业观产生了很大的变化,25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听了回话,报名参加了考公大军。

而对于未来,陈亚哲下定决心要踏踏实实地过了,他不再醉心于各种创业故事,也对“在大城市带领自己的小伙伴实现财务自由,过光鲜亮丽的生活”了无兴趣。现在,他白天做滴滴司机,每天要跑好几百公里,到了晚上就到餐馆里面帮忙。

他已经决定留在西安发展了,等生活再稳定一些,他就准备在南郊大学城再开一家餐馆,跟父母住在一起,心里感觉“特别特别的踏实”。就像现在很多的年轻人一样,要问现在还有什么心愿的话,那就是“努力攒钱,买一套房子”。

他谈起了最近所看的书,费孝通的《乡土中国》,费孝通把人际关系分为“圈外”和“圈内”,“圈内”就是自己的父母、爱人和孩子。陈亚哲说自己最深刻的感受就是,人活着一定分清楚“圈外”和“圈内”,知道“圈内”有多重要,才能过好这一生。

而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也恰如这个“圈”的圆形形状,循环往复,周日复始,你陪我长大,我伴你变老。那些父母与子女之间说出了口又没被听懂的爱,终将在岁月中被再次懂得。

(专题)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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