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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我与人文社,一鳞一焰总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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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出版社成立于1951年3月28日,马上就将七十岁了。社庆七十周年之际,我们决定辑录并邀请部分作家、评论家、学者、翻译家、编辑家等,撰写他们眼中的人民文学出版社,讲述他们的作品在人文社出版的种种难忘经历……于是,就有了《文学名著诞生地》这本纪念性的书。

在社庆期间,我们公众号将不定期地刊载书中收录的文章,以追忆出版社70年里曾流淌过的点点滴滴。今天推荐给诸君的作家葛亮先生的文章,提及与人文社的渊源——

葛亮(右)采访澳门木雕佛像非遗传承人

一鳞一焰总相知

文 | 葛亮

人民文学出版社,值七十华诞。每个爱文学的人,都会由衷地祝贺。《论语·为政》指“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作为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国家级出版社,这意味着法度谨严、又生生不息的开放姿态。

说起笔者与人文社的缘分,大约会从两个层面说起,一是作为读者,一是作为作者。

若说是一己的阅读经验,会从旧俄的小说说起。这来自我学俄文出身的父亲的引导。因为个人的审美,他很重视所谓文字的精谨,首先选择给我读的是屠格涅夫的小说。而读的第一本,是陆蠡翻译、丽尼校订的《罗亭》(Рудин),也是因为这本书,我对俄国文学的最初印象并非是厚重与格局感,而是一个青年内心深处的张弛。陆蠡的译文素洁平朴,其中的节制,很见功夫。这本书是1957年的版本,卷首附有斯特普尼亚克的长序。父亲还藏有一本屠氏的《处女地》,出版是在1978年24月,那是我出生的年份。据父亲说,那一年他买了许多书,为的是在母亲孕期读给她听。二书同源,都是来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据说早在1937年,当时尚年轻的巴金、丽尼和陆蠡曾在杭州西湖畔三结义,因由便是这套屠格涅夫选集。三人分工翻译出版了六部长篇。最意犹未尽的大约是丽尼,及至其身后,遗物里尚有一套俄文版《屠格涅夫全集》,可见其宏愿未竟。人民文学出版社于80年代初期出版了张守义封设的屠格涅夫单行本,至90年代初,在原基础上整理重新出版了柳成荫封设的选集,百川归海。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此情可待成追译》,回顾少时所读译作,其中大半作品,竟都是来自人文社。可见人文社在国外文学的译介和出版方面,不遗余力。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人民文学出版社。图源:孔夫子旧书网

由此,人文社对于当代大部分读者,都有开蒙的意义。古典文学的领域,更是如此。笔者晚近所撰写的“匠传”系列小说,其中一篇《书匠》,主人公简为香港资深的古籍修复师。她回忆少时阅读与藏书经历,有这样一段自白:老板娘对我说,有个客人,把一套书放在店里寄售,少了一册,卖得便宜。我一看,是1974年内地出版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宣纸朱墨套色,原尺寸影印。我恰巧在《明报月刊》上读到了这套书的广告。说来也是个缘由。毛泽东时代,中国大陆未开放,缺乏外汇。北京出版了这套“庚辰本”《石头记》,全世界限量两千套。价定得很高,是用来赚外汇的。香港分得五百套售卖,当时作价港币两千五。我翻开来,就看到这套线装书,跟足原书钉装,就连眉批原本红色都保留了。从此,这套《石头记》,成为主人公迁延一生情感的引线,而补齐最后一册,也是其毕生夙愿。此段掌故,有其原型,这套引至半个世纪陆港共情的珍本,出版方正是人民文学出版社。

葛亮祖父艺术史家葛康俞教授

再说我以作者的身份,回溯我与人民文学出版社结缘之始,大概要先说到家中的一位长辈,是我的祖父。先祖讳康俞,是一位艺术史学者,曾任教于南京中央大学。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据几曾看》,1940年代完成于四川江津。工楷自书,辅以绘事,阐发画理,品评东汉代至晚清历代重要的书画典藏。而此书出版,在祖父见背之后,却有赖其生前两位挚友,一位是收藏家王世襄先生,一位是三联书店出版人范用先生。因其中经手著录藏品,1949年后,多转移至台北故宫博物院。二位长辈为其奔走两岸,玉成此书出版,让我体会到那个时代的暖意。父亲谈起范先生与祖父数十年的情谊,从不以“编辑”二字论之,而称为“出版家”,在我心目中,那是对出版人无上的称誉。或许作者与编辑间最理想的相处,已经超乎了专业合作,而见乎于人情。而这人情中,自有其传承。记得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与祖父辈的朋友们通信,还会用竖格的直笺。这个习惯的形成之初,是因范爷爷。在文字中,他总是如此认真地对待故交的孙辈,有些忘年相知之意。去与来之间,便有了某种期待。年节时,他的信里,会夹他孙子一帧小画,出其不意的暖心。后来,范爷爷随一众老辈陆续凋零,对我的触动可想而知。也在这触动之下,我写下了《北鸢》,作为对祖父与他知交们的追念。

在选择出版方时,我承认自己的审慎。其一,祖父和外祖那个时代的故事,必要交托懂它的人。其二,隐隐然,我是如此羡慕祖父,他和范爷爷之间,那种漫长的来自作者与编辑的默契与情谊。

葛亮

最终与人文社的结缘,见乎于一种偶然中的必然。旧年夏夜,在朋友的介绍下,我与人文社当代文学编辑室主任赵萍老师见面。见面地点是在一个徽菜馆里。赵老师温婉周到,彼此寒暄。她说,北鸢,我很喜欢这个书名。我笑问,为什么呢。她很认真地说,因为我的老家是山东潍坊,是中国的鸢都。

菜在我到之前,已经点好了。上来时,我蓦然会心。《北鸢》中两位重要人物,毛克俞和卢文笙,其原型分别是我的祖父与外祖,有师生之谊。因祖父故里为皖南安庆,在小说中,我便写有一段二人久别重逢的场景,正在克俞于母校杭州国立艺术院附近开的徽菜馆“苏舍”。而我面前所点菜肴,一鳞一焰,似处处皆在呼应小说中所写。点菜的人,必先将小说情节反复研读,烂熟于心。再者,这初见之席,必有其出于作品之外的心意和创意。在这一刻,我内心充盈而温暖,想,就是这里了。

此后与人文社的合作,是愉快的。其中最为我所感触,便是一种默契与尊重。关于文案,关于装帧,都凝聚了人文社各部门同事的心血。当我甄选元代乃贤的字体作为书名,同事们如我般有感同身受尘埃落定的安慰。我们反复讨论书封的靛蓝的色度,付印开机那天,我犹记得,责编赵萍给我电话,难掩欣喜,说,葛亮,印出来的颜色,比我们预想得还好看啊。远在香港的我,不禁也为之感染动容。无心插柳的欣喜,书封上那一抹深沉的蓝紫,是此后无数个休戚与共时刻的开端。成书后的一场直播活动,叫做“民国有鸢落北天”,那是一次怀旧之旅,在文史专家的陪同下,我与人文社团队,循着外祖父幼时的成长轨迹,一一探寻了天津的历史遗迹,如耀华中学、意大利租界、督办衙门原址。那一剎那,我觉得《北鸢》中文字,如大梦醒觉,复活于这个时代。应和于时代跫音,一如当年祖父与三联书店,此刻我亦与人文社,啐啄同时。《北鸢》书封上,那一句“再谦卑的骨头里,都流淌着江河。”说的是书中人,也是书外人。

“南北书”在人文社出版,已经四年过去,回顾历历,继往开来。

在赵萍老师的办公室里,有一张墨绿色的沙发。她感慨地说,那是几代的前辈编辑留下来的。来往的友朋,都会坐一坐,为纪念,也为传承。朝阳门内大街166号,这座经历了七十年历史的老旧楼房里,有许多这样的时间化石,你摸一摸,坐一坐,感受着它经年而来的温度,此刻,你的温度,也便渗入于它。相交相融,氤氲一体。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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