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家、僭主、教皇和贵族：美第奇家族与文艺复兴的金元背景

如果说雅典的艺术成就之所以能够达到人类文明史上的第一个高峰、成为一种难以企及的范本，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伯里克利时期的奴隶制民主政治制度；

那么一千八百年后的佛罗伦萨人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则与一个银行家族的崛起以及他们的艺术鉴赏力密切相关，这就是赫赫有名的美第奇（Medici）家族。

美第奇家族科西莫一世的青铜塑像 巴乔·班迪内利 1557年

当被誉为“欧洲绘画之父”的乔托于1337年去世后，佛罗伦萨天空上艺术之光似乎突然黯淡了。

另一批艺术天才们直到半个世纪后，才再次陆续出现。

在上一节我们已经分析过这个断层原因之一，那便是于爆发于1348年的“黑死病—鼠疫”，让包括佛罗伦萨在内的欧洲城市遭受到重创，其次还包括经济衰落等等因素。

每一次挺过灾难后的城市，似乎都自带一种追求艺术的野心，人们需要通过艺术来证明自身存在的价值与尊严。

这就像在此前我在第十八篇文章中所介绍过的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经历过希波战争并取得胜利后，雅典从公元前447年开始重建，整个卫城都成为菲狄亚斯这样杰出艺术家们的表演舞台。

几乎一千八百年后，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经历过1348年瘟疫的劫难之后，另一代艺术家们迅速登上了这座舞台。

此时，在意大利中、北部地区，出现了一个新的政治格局，那就是米兰公国开始崛起。1386年，吉安·加莱阿佐成为米兰君主后，开始对外武力兼并，先后夺得维罗纳 、帕杜亚、比萨、锡耶纳那等城；1395年，吉安·加莱阿佐被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册封为米兰公爵，米兰公国由此形成。

一时间，米兰公国成为与威尼斯共和国、佛罗伦萨共和国、教皇国相抗衡的封建邦国。面对米兰公爵的吞并野心，佛罗伦萨人将自己比作希波战争时期的雅典，他们骄傲而又有尊严地捍卫着自己的独立。

意大利地图 约1490年

这种爱国豪情，在视觉艺术方面得到了最完整和充分的体现，自十五世纪初开始，这儿涌现出大量杰出的，完全不同于中世纪风格的建筑、雕塑和绘画作品。

壹 家族的崛起

有关美第奇家族的来历，正如他们的族徽一样，有些说不清楚。

族徽上的几枚红色的圆球（这些圆球的数量也不固定，最初的时候是12个，有时候是8个、7个、6个或者5个），有人说是其先祖为查理大帝征战时盾牌上被砸出的凹痕，也有人说是药丸，还有人说是钱币兑换商们所用的招牌图案。

美第奇家族族徽样式之一

尽管如此，对于14世纪末到整个15世纪的佛罗伦萨人来说，美第奇家族，是财富的象征、也是权利的象征。然而他们的定位有些尴尬，这个豪门的统治者们，有些类似于教父的角色，也有人说他们是“国家仁慈的暴君”。

这个家族所有的老大，长相都难以令人恭维，在一些描述中称为“丑陋的魅力”，而他们对艺术的鉴赏能力，则直接影响、资助、培育了整个佛罗伦萨文艺复兴黄金时期的艺术家们。

还记得上一节我们介绍过乔托之后，诞生于佛罗伦萨的一位艺术大师——布鲁内莱斯基（Filippo Brunelleschi, 1377—1446年）吗？这位脾气古怪的艺术奇才和他的竞争对手们所有的故事之后，都有着美第奇家族的身影。

就在布鲁内莱斯基出生后的第二年，佛罗伦萨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件，那就是梳毛工人起义。那时的佛罗伦萨的毛织业达到了全盛时期，而因梳毛工人缺少政治权利和生活保障，与大企业主、商人和银行家的矛盾日益突出，积攒多日的矛盾终于在1378年6月开始爆发。

这些工人组织起来开始请愿，并于当年7月21日占领了市政机关，但最终被雇佣兵和封建主的军队在8月份镇压下去。佛罗伦萨这次梳毛工人起义，被视作有史以来第一次雇佣工人对工场手工业资本主义的反抗，被载入世界无产阶级斗争史的第一页。

在这次事件中，一位名叫萨尔韦斯特罗.美第奇的人，也成为美第奇家族中首个被载入史册的人。在镇压这次起义中，他所扮演的角色是“正义旗手”。对于佛罗伦萨人来说，这一政治职务已经延续有一个多世纪，早在1293年佛罗伦萨贵族政权被推翻后，该角色为最高政权机关——长老议会的首领，并且还兼任民军指挥官。

到了美第奇家族的成员们在政坛上亮相时，这一职位的权力已经大幅缩水，其职责范围只限于司法系统。萨尔韦斯特罗所担任的“正义旗手”，相当于佛罗伦萨共和国的最高司法长官。同一年，他还当选为佛罗伦萨市政委员会主席，但1381年民选政府垮台后，被逐出佛罗伦萨。

萨尔韦斯特罗被逐的经验，似乎成为今后这个家族的宿命，几乎每隔一代人，他们都会被逐出故土，但每当他们卷土重来的时候，便带来更为稳固的权势。

实际上，萨尔韦斯特罗这次失败的政治经验，并非这个家族日后的发展轨迹。

14-15世纪佛罗伦萨领土示意图

当梳毛工人起义爆发时，家族中另一位名叫乔凡尼.美第奇（Giovanni di Bicci de' Medici；约1360——1429年）的男孩已经成年，正是这位乔凡尼.美第奇创立的美第奇银行奠定了整个家族的财富、文化和政治基础。

乔凡尼三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他对政治并非热爱，但还是在1402年、1408年和1411年期间在佛罗伦萨执政团任职，曾在1421年担任过两个月的“正义旗手”。

他并未延续自己的政治人生，其真正的事业开始于1397年。

这一年乔凡尼创建了美第奇银行，之后在意大利北部各城邦及欧洲其他国家设立分行，由此成为早期“跨国”财团的先驱。乔凡尼他凭借自己与教皇、各地方政权之间的关系，逐步全面控制了佛罗伦萨经济命脉、建立遍布欧洲银行体系。据他1429年的纳税报告书，在其去世这年，他已经是佛罗伦萨最富裕的人之一。

贰 一个豪门与一个黄金时代

乔凡尼一共有四个儿子，其中最为知名的是科西莫·迪·乔凡尼·德·美第奇（1389—1464年），他曾代表美第奇银行接管教皇的财政；1434年，科西莫在佛罗伦萨建立起僭主政治，成为佛罗伦萨的无冕之主。当他去世之后，佛罗伦萨政府颁布授予他“国父”（Pater Parriae ）称号的法令，并下令将这称号刻在他的墓碑之上。

雅各布·达·蓬托尔莫 《科西莫.美第奇肖像》1519-1520年

此后科西莫的孙子洛伦佐·德·美第奇继任佛罗伦萨的僭主。洛伦佐·德·美第奇（Lorenzo de' Medici，1449年—1492年）的时代，佛罗伦萨的文艺复兴达到了高潮，而被称作“华丽公爵”的洛伦佐本人，正是这场高潮的推动者，而他的离世，也意味着佛罗伦萨文艺复兴黄金时代的结束。

但美第奇家族对于佛罗伦萨的控制并非就此终结，他们延续自己的政治势力，在洛伦佐之后这个家族在16世纪，出现了两位教皇、两位法国王后和数代托斯卡纳大公。这也就意味着，接下来当我们将要进行的、从佛罗伦萨——罗马——巴黎，这几个欧洲艺术之都中长达三百年的艺术之旅中，都会不断看见这个家族的身影。

近代政治思想的主要奠基人之一佛罗伦萨人尼可罗·马基亚维利（意大利语：Niccolò Machiavelli，1469—1527），1513年左右开始写作的《君主论》，就是献给当时的小洛伦佐·美第奇（洛伦佐二世），他在最终一段话中毫不掩饰自己对美第奇家族所寄之希望：

“请用你显赫的皇室，以人们从事正义事业所具有的那种精神和希望，去担当这个重任，使我们的祖国在她的旗帜下日月重光，在她的指示下，我们可以实现彼得拉克的话语：反暴虐的力量，将拿起枪，战斗不会很长！因为古人的勇气，在意大利人的心中不会消亡。”

在接下来我们将要介绍的那些如雷贯耳的大师们：马萨乔、多纳泰罗、波提切利、达.芬奇、拉菲尔、米开朗基罗、提香、曼坦尼亚等等等等，他们个人经历及艺术创作，其背后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这个家族的影响。

当然受其影响与资助的还有更多我们不太熟悉的艺术家们。比如在此前第29篇文章——《古希腊人留给中世纪神学的特洛伊木马》中，我曾采用过一幅但丁的肖像画。其作者就是一位名叫阿尼奥洛·布伦齐诺(Bronzino 1503—1572年)的画家，他是服务于美第奇家族众多的御用画师之一。

在布伦齐诺的时代，这个家族的统治者为科西莫一世·德·美第奇（Cosimo I de' Medici 1519-1574年）。科西莫一世曾于1537至1574年担任佛罗伦萨公爵，并在1569年担任第一代托斯卡纳大公。

科西莫一世留下的最为宝贵的艺术资产，当属如今的乌菲齐美术馆，其前身为1550年由G·瓦萨里设计的一幢四层文艺复兴样式的建筑，是这个家族用作办公的地方。

布伦齐诺被视作一位“风格主义”（又称样式主义，有关其这种绘画风格我将另文介绍）的代表画家，其最为出色为作品为带有争议性的《寓意》，他同时也为美第奇的家族成员们留下了多幅肖像画作，从这些画作中，我们可以感受一下这个家族的奢靡与尊严。

《科西莫·德·美第奇的私生女》 1542年

比如以上这幅完成于1542年的《科西莫·德·美第奇的私生女》肖像。在深蓝色背景前端坐的这位小女孩神情沉静，她衣着华丽，面容健康。这已经完全不同于我们在文艺复兴早期所看见的那类圣像画，而是将普通的世俗人物作为表现的主题。

他还留下了这样一幅《埃莉诺及其儿子》的画像 。

《埃莉诺及其儿子》1545年 木板油画

画中人物是柯西莫一世的妻子埃莱诺娜和儿子。尽管这幅肖像画充分体现了他高超的造型能力，但不免隐含着一些矫揉造作，这也是后人对样式主义所诟病的，因此也称这种风格为矫饰主义（Mannerism），是文艺复兴后期与巴洛克艺术兴起之间的一种过度风格。

在大致介绍完佛罗伦萨文艺复兴的金元背景——美第奇家族之后，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文艺复兴初期的一波大神，他们包括上一节已经出场亮相的布鲁内莱斯基，更能体会美第奇家族与这些艺术家们荣辱与共的发展历程。这，将是我们下一章的重点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