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相册|我曾看过父亲的随笔,一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
邰嘉卫,上海交通大学/广播电视编导,本科一年级
从山西到北京,再从北京回到山西,最终又离开家乡来到上海,这是我的父亲母亲漂泊的前半生。
父亲邰志岗出生于山西一个传统的旧式家庭,爷爷奶奶都是受人尊敬的老教师,认为学习是唯一的正途,从小便对父亲抱有很高的期望。“考班级第二都不行,只能考班级第一”;要考“清华北大”,考得不好便没有好脸色看——过去那个年代,老一辈人崇尚“棍棒教育”,处在这样的环境下日复一日,父亲仿佛被修剪的整整齐齐的树木,没有一点旁逸斜出的枝条。
1985年,父亲邰志岗初中时的照片,透露着懵懂与青涩。
父亲天性温和,从小受到了较好的文化熏陶,骨子里也透露着书生气质。他在初高中时期读过许多文学名著,金庸武侠、柳永和李清照的诗词、高尔基文学......我曾看过他高中时写的随笔,字里行间都充斥着热血、理想与信念。那时他是一个一心向往着外面世界的单纯少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有着那个时代青年人的纯朴、坚挺、豪迈,拥有“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自信与气魄。只是,在爷爷奶奶的打压式教育的影响下,父亲慢慢感到了极大的压力,理想信念逐渐被缚上了枷锁,渐渐变得忧郁、彷徨。高考失利,屡屡受到理想覆灭的冲击,接连复读了三年。他说,那几年世界对他而言都是灰暗的,好几年都无法走出,不知何处是未来的方向。
1988年,山西,父亲高中时喜欢登高望远,在山上放空自己、思考远方。
复读三年,父亲再也抬不起头,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习惯于把背驮着,走路时眼睛也看着地面,生怕别人问起自己的过去。也正是因为如此,父亲从小便对我百般呵护,从不在学习上对我施压,并小心照顾着我的情绪,他用爱与温情给我在成长路上最大的鼓励。
1995年,父亲与母亲卫晓莉经人介绍认识。那时父亲已参加了全国高等院校的自考,成为山西财经学院(现山西财经大学)的学生。母亲也才刚刚技校毕业,被分到了永济工作。母亲生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上个世纪的山西农村,重男轻女的观念还很严重,姥姥姥爷为了供舅舅读书,阻断了母亲继续教育的道路,初中毕业后,母亲就考入了技校上学。技校毕业后,便来到了“五七五”厂(“五七五”为国营工厂的编号)工作。母亲生来坚强开朗,就像开在山西黄土地里经风霜拷打后依然开放的花朵,热烈坚挺地开放着,活泼温暖,活力四射。
1995年的秋天,母亲卫晓莉穿着鲜艳的黄色毛衣与父亲邰志岗在俱乐部台阶上合影。
这张照片是他们相识后的不久,两人在俱乐部门口散步时拍下的。1995年的秋天,母亲穿着鲜艳的黄色毛衣,脸上的笑容仿佛是有一阵春风吹过,给人带来阵阵暖意。而父亲还未完全走出旧日的阴影,依然习惯佝偻着背,他的笑,还有几分腼腆。
和母亲相遇后,父亲渐渐摆脱了旧日的沉郁,这是父亲自己告诉我的。遇到母亲,当真是他一生最大的幸运。是母亲的活泼慢慢促成了他的转变,笑也是发自肺腑的快乐。母亲为了追求更好地发展,参加了成人高考,考入了山西中北大学。在彼此的鼓励下,他们共同迎向人生新的阶段。
父母亲漂泊的起点,是在1998年。
1972年山西国营第五七五厂建厂,那是一家军工企业,为了端上铁饭碗,让生活有保障,当时那里的人们都选择去那里上班。父亲也不例外,大学毕业后来到厂房上班,母亲从中北大学毕业后,也回到了这里。
然而,90年代国有体制改革,正好赶上砸破铁饭碗,进行市场经济的改革,一批工人被迫下岗,我的父母也成为在改革的浪潮下被席卷的一代。和平时期不需要那么多军用物资,厂里无法满负荷生产,每年只生产一定数量的军品,生产效益不好,企业年年亏损。
1998年左右,五七五厂休业停产,员工全体放假。停产期间,父母亲来到了北京打工,成为北漂一族。那时穷得叮当响,他们只能住在北京的安宁庄,基本处于现在五环的位置,上下班一共四个小时,在一共只有十几平米的房间里,暂时安了家。房间旁边是鸡窝、另一边是煤棚,用门板、砖块就能支个硬板床,架个铁炉子便生活做饭。这期间,由于煤气泄露,母亲还在那里晕倒过两次。房间里没有厕所,只有公共的老厕所,条件异常艰苦。
1998年,在一共只有十三平米的北京五环小平房外,母亲在洗衣服。
日子很苦,他们不常买衣服,很多衣服都是二三十块钱一件,但他们过得很快乐。他们两人常去北京的景点转转,香山公园、圆明园、颐和园、天安门、北京动物园、海洋馆......那里都有他们两人的足迹。日子很简单,不是顿顿都能吃饱饭,但总算来到了大城市,有了稳定的生活,日子总归是灿烂的。
1999年,在颐和园的石块上,父亲在打坐。
1999年,北京动物园是他们去过最多的地方。
2000年,两人决定返乡结婚。这件事到今天说起来还是父母亲的一大遗憾。说是婚礼,其实不过是一个简单的酒席。筹备得很简单,母亲这身衣服,是为了结婚而买的,而她准备的东西,也就这些而已。婚礼那天,把家里简单装扮装扮,新娘子换上一身红衣,新郎也换上了一身西装,几位亲朋好友来家里迎婚,送上最真挚的祝福。随后,在厂里的一家小饭店吃了顿酒席,一共也就四五桌人,一家人照了两张照片,一场婚礼也就这样结束了。对新娘来说,婚礼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无论怎样隆重都不过分。而父亲母亲的婚礼,连彩礼也没有,仅仅几桌流水席,就这样唐突地过了。父亲总对母亲说:“我还欠你一场婚礼。”我希望,在他们将来结婚30周年时,能为他们补上一次婚礼,再看母亲穿一次红衣。
2000年,山西永济市,或许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小餐馆就是他们的婚礼举行地。
2000年,山西永济市,父母亲在为婚宴做准备,简单的婚礼,满满的幸福。
结婚后不久,五七五厂最终被一家生产铝的企业接收,职工也一并接收,父母亲的工作关系还在厂里,要想保住厂里的“铁饭碗”,就必须离开北京。被收购后,原来的员工被重新分配工作岗位,做最艰苦的活。男的都去电解车间做电解工,女的做天车工,被接收的员工和企业原有员工同工不同酬。我的父母原已准备在北京买房,但考虑到家人都在山西,那份工作也毕竟是份“铁饭碗”,终下不了与厂里买断的决心,便又回到了厂里。
再后来,就有了我,他们抽空带我重返北京,重走他们曾走过的路,带着我重温过去的回忆。天安门、人民纪念碑、动物园,照片与照片重叠,回忆与回忆交织,他们两人的记忆,成为了我们三个人的共同记忆。我聆听他们的故事,聆听他们的歌谣,是他们把爱传递给了我,给了我最幸福的家庭。
2004年,再次去往北京动物园,只是这次的主角是我。
1998年,父亲为母亲拍照,摄于北京天安门前。
2004年,一家三口,在北京人民纪念碑前的合影。
时代浪潮奔涌,背负着家庭的重担,老家企业微薄的工资渐渐无法满足家庭的需要,父母亲毅然决定再次远航。起先是父亲一个人来到上海打拼,在三年时间内,由母亲一人陪伴我长大,悉心照料我的生活。三年后,我小学五年级结束,父亲的事业已有了起色,便将我们一家带来上海,开启了属于我们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通过父母亲十多年的一起打拼,攒够了一定的积蓄,在上海也买了房,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渐渐有了明晰的方向。这艘漂泊的小船,也总算是靠了岸。
现在,原来老家的小厂已经倒闭,曾经寄托着我们美好回忆的厂区变得破败不堪,90年代上班时日日穿在脚上的“劳保鞋”成为了老古董,北京颐和园的叶绿了又绿,我们还老是说着过去的故事。
一切变化的、痛苦的、心酸的,回首时的点滴记忆,让父母爱情这坛陈酿,散发出历久弥香的独特味道。
指导教师:于文灏 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影视系
【后记】
2021年的春节,因新冠疫情,政府号召大家尽可能就地过年。我们对家的思念,却只增不减。澎湃新闻/视界征集家庭相册中的老照片,请你说一说照片背后难忘的故事。对于老照片的凝望,像是对于自我乃至整个家族过往的一次审视,与过去的点滴联通,那些故事也在不知不觉中构成了我们曾经存在过的佐证。给予我们短暂的慰藉,也提供这一年继续前行的电力。
从南到北,自东向西,一个个鲜活的家庭故事,也承载着生动的年代记忆,愿以此著一本时代的家庭相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