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秉会:笔谈井上有一,确立当代书法观
阎秉会 生铁柔痕
确立当代书法观
阎秉会
在五花八门应接不暇的当代艺术、现代艺术、后现代艺术和传统艺术争奇斗艳的今天,书法艺术能够有何作为?一个现象是,日本的井上有一影响下的中国现代书法创作,至今仍有不少的追随者。这些作者常以超大尺寸的汉字狂肆书写为特点,另外,也有逐渐进入墨象派创作的类型,墨象派是五、六十年代日本现代书法中吸收了西方抽象绘画产生的一个流派,只是更接近抽象绘画的感觉。从时间段落上来看,这两类现代书法的创作意识都属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艺术观念。可能因为书法这个传统的艺术类型,与绘画有较大的不同(可能还有其他的原因),所以显得步履缓慢而已。
阎秉会 BAI-HEI-2020-秋
阎秉会 CHE-DAN-2020秋
由于西方文化强势冲击世界造成的大趋势,书法再传统固化,也回避不了现代或者当代的问题。至于传统书法,作为一种大众文化的普及和延续,是一种自觉提高文化素养的活动。从书法生态的整体上看,最大的一块是传统书法,较小的一块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日本现代书法,和近几十年中国现代书法家们的探索努力。时间的脚步走到今天,书法如何才能进入当代,却是眼下必须面对的一个艺术及学术命题。这很有点像五十年代初期,日本面对西方抽象绘画的强刺激进行的现代书法探索的情势,在那一段不很长的时间里,整个日本书法界只留下了个别书家的个别作品和井上有一的作品。紧接着,日本的现代书法就断崖式地疾速衰落下去。如果以最简单的分析应该也能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日本具有的汉学和中国书法传统,在之后的日本现当代书家中这一脉基本断了。只有西方艺术的视觉形式刺激这一单项要素,不足以构成促使事物发生化合反应的动力,或许是日本的现代书法走不下去的最重要原因。井上有一之所以在东西方,尤其在中国得到认同,是因为他采用汉字书法作为精神原动力和形态空间创造的材料,改造变化成功的。新的空间视觉来自于西方美术的影响。他的作品,西方人看到的是丰富变化的抽象形态、空间、结构和造型。东方人(中国和日本)看到的是新的视觉感受的新的汉字书法造型、感觉和形态,东西方都看到了各自希望看到的,并在此前自己系统里未曾有过的新创意、新形态、新造型、新空间与新视觉。在东西方都得到了认可,当然是成功的探索和创造。
阎秉会 BAO-CHAI-2020-秋
阎秉会 BU-PING-2-2020-夏
阎秉会 FEN QU 2020-秋
阎秉会 TAI LAN-2 2020-秋
若整体作品处于绝大部分是抽象绘画的形式感觉,局部包含一丁点零星的可辨识汉字痕迹的状态,这种近乎“自废武功”的边缘游荡,终究没有发展前途。汉字书法若不能理直气壮,大大方方的占据主要位置,并且强烈地表现出自己的多种潜能,那么书法本身存在的价值也就值得怀疑了。
阎秉会 HU HAI-1 2020-秋
阎秉会 KONG MENG-2020-夏
面对前有千年的传统书法,后有丰富多彩不断挖掘发现的民间书法,左有一个多世纪以来的西方抽象绘画(其中一派也是以书法为创造观念,为资源,为图式,为书写借鉴),右有日本五、六十年代的现代书法,尤其是井上有一的书法。在这样的时空方位中,我们似乎没有任何优势了,但是,如果我们换一个位置,站在这所有之上,对这一切进行自觉主动的整合,前景将完全不同。
阎秉会 WUYONG-1 2020-秋
阎秉会 真相
古时没有,或极少外来的视觉刺激,我们的书法历史依然演变的如此灿烂辉煌。而今视觉文化无比的丰富,自然会给古老的书法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启示和借鉴。现代书法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我们必然要面对当代视觉文化,传统书法,这两个大领域里的融通问题,也必当自觉地吸收民间最广阔的营养和日本的现代书法。我心里的图景,不是象牙雕刻般的精致小巧,不是个人的粗野表现或发泄,不是模仿民间儿童的造作扭捏,不是狭窄技术技巧的操练炫耀,不是单纯形式构成的计较摆弄,更不是以牺牲汉字书法为代价的抽象墨象。而是力求吸收多方,建构一种庄严自尊、堂堂正正、如龙如象、至大至刚的势象风骨与结构,又含有民间的朴素真淳、虔诚可爱、清新生拙、天真烂漫的素质与灵活处理,当代视觉文化的修养自觉融入其中,以此确立当代书法观。这一切,均来自于力图站在高处大处深处的整合,重新回到书法最初创生时的天地意识和通神气度,敬畏心理和道义担当,接续几千年的文脉并重振这种精神的信念。
阎秉会 训诫
阎秉会 作秀
井上有一在写字
笔谈井上有一
阎秉会
“守贫挥毫,六十七载,欲知端的,本来无法。”“本来无法”。完全无法!?所谓“诸法无我”,真如此?怎么会有井上有一?怎么成就的井上有一?
心法。是心法!当然还有“形法”。尤其是两者的结合,才成就了井上有一。“心法”怎么获得?“形法”又是怎么回事,这才是成就井上有一的奥秘与关键。
井上有一 纸墨《愚彻》
先说“心法”。
井上有一当年做了一些类似欧美的抽象绘画形态实验,便很快就感到方向不对,经过一段多长时间的摸索反思,我们不得而知。在这个过程中,他应该意识到了,只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才行。结果是,他了悟了早在中国汉代就发现并确立了的“书为心画”这个心法观念,甚至更早,在仓颉造字时期就已明确的表达心意的造字“心法”。继之又在克莱因等欧美抽象绘画形式空间中悟到与中国“书为形学”同一的观念。之后,进一步推进,发现了“心法”和“形法”在灵魂深处隐秘的一致性,“意”与“象”的契合成形(如“无我”、“愚彻”、几十幅“贫”字等等作品的成功实验)。领悟了书法与自然万物的内在贯通,与所有生命过程在本质上的异质同构关系,对应了一次性书写完成(少字数书)空间造型意识和方法的建立。这是一个从创作的观念意识到具体作品完成整体结构性的成熟。如此,就和欧美抽象绘画的结构意识和创作方法完全不同了,也和日本大多数少字数书法作品仍只注重笔法,实质上只是将小字放大了书写,并没有从本质上改变创作的观念意识的现象区别开来。
井上有一 纸墨《莫妄想》
至于禅宗的“明心见性”和王阳明的“心外无物”观念,与“心法”、“心画”虽说法不一,角度有别,但本质上没有大的不同。相信井上有一也一定会从这些中国古代经典思想精髓中获益很多,并起到了促成他更快摆脱欧美观念影响,建立起一套完全不同的创作理念及方法的作用。
再说“形法”。
康有为明确说:“盖书,形学也。”这是从另一个方向谈论书法造型结构形态的问题。实际上,很多书家早就这么做了,尤其在明清之际,只是康有为十分清晰地指明了这个问题。
井上有一 製 / Sei / to make cloth, to make something, 1977
Ink on Japanese Paper
55 1/2 × 66 1/2 in
141 × 169 cm
抽象表现派画家克莱因等人,就是将中国汉字书法的形态结构作为他们画面结构的原型进行演变,创造了他们的抽象绘画风格。而且,五六十年代有一批以中国书法为创作资源的欧美抽象绘画流派。井上有一就是受了他们作品的强刺激,发愿创作现代书法的。那么井上有一在“形法”上的基本资源,或者说基本原型是怎样的呢?有的说受到了日本禅僧白隐及其他禅僧某些作品的影响,有的说可以看到日本民间书法甚至儿童书法的影子,从他的大量作品中比较一下,我们可以发现,事实上,禅意书法及其他书法自由放松脱尽俗态,以及空间结构的丰富变化是裹在外边的皮,而骨子里最核心且贯穿始终的却是方正饱满刚毅庄严的颜真卿楷书。
井上有一 母 / Haha / mother, 1962
Frozen ink on Japanese paper
35 3/5 × 49 1/2 in
90.4 × 125.8 cm
颜真卿是一位崇尚、坚守天地正道信念的忠义之士。其书法的形态气质必然与他的精神信念相一致。井上有一面对具有封建意味颇浓的日本书坛,大胆批判并与之决裂,尤其是针对金钱至上、环境破坏、崇尚享乐的当时日本社会风气,用自己创作的泼辣粗放书法作品给以愤怒的批判,这是很多书法家不可想象的。坚持做人的底线和艺术家的良知,在坚守自己信念这一点上与他所崇拜的颜真卿颇为接近。甚至可能的情况是,颜真卿书法不仅是井上有一找到的他的书法创作的原型(形法)基础,而且在更深的灵魂层面(心法)上成了他真正的精神导师。
我曾写文章说到今后书法的三种可能:一是继续在现代美术的路上发展,二是在书法本体上的深入,三是个性化的极致演进。但是,不管哪一种类型,都必然离不开“心法”与“形法”在内心深处的融合贯通,只有悟到这个层次,解决了与此相关的整体结构性问题,才可能进入到一个超常脱俗的高境界。
(原载于《诗书画》杂志2016年第3期、2017年第1期。)
井上有一作品赏:
Ink on Chinese paper
38 7/10 × 23 1/2 in
98.2 × 59.8 cm
T (st pa), 1976
Ink on paper
16 1/2 × 22 2/5 in
42 × 57 cm
井上有一 纸墨《塔》
Tori - Bird, 1978
Ink on paper
47 3/5 × 74 4/5 in
121 × 190 cm
現身/ Utsushimi / our present body(karma), 1981
Ink on Japanese paper
30 2/5 × 46 3/10 in
77.1 × 117.6 cm
Hin (Poverty) (CR68060), 1968
Ink on Japanese paper
64 3/4 × 43 3/4 in
164.5 × 111.1 cm
井上有一 贫
Kai (admonition; Buddhist commandment) , 1982
Ink on paper
21 7/10 × 25 1/5 in
55 × 64 cm
Shoku - to belong to, to pay attention to, 1966
Ink on paper
57 1/10 × 95 7/10 in
145 × 243 cm
花 / Hana / flower, mandarava(Sanskrit), heavenly blossom, 1967
Ink on paper
25 7/10 × 37 2/5 in
65.3 × 95 cm
花 / Hana / flower, mandarava(Sanskrit), heavenly blossom, 1967
Ink on Japanese paper
11 2/5 × 16 4/5 in
28.9 × 42.7 cm
圓 / En / cycle in Zen philosophy, 1977
Ink on Japanese paper
55 1/2 × 67 7/10 in
141 × 172 cm
No ['Whereupon'], 1970
Carbon ink on Japanese paper, framed
21 1/10 × 21 3/10 in
53.5 × 54 cm
井上有一的绝笔《心》
井上有一 纸墨《抱腹绝倒》
井上有一 纸墨《人生一金》
井上有一 纸墨《虎》
Kaka-Sojo 花下艸上 (on the grass under the flowers), 1965
Ink on Japanese paper
18 7/10 × 25 1/10 in
47.5 × 63.8 cm
Kaka-Sojo 花下草上 (on the grass under the flowers), 1965
Ink on silver-ground
14 2/5 × 18 1/2 in
36.6 × 47.1 cm
井上有一自画像
阎秉会
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
现为天津美术学院国画系教授
硕士研究生导师
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出版:
入选《当代中国美术史》、《中国现代艺术史》、《中国现代水墨画史》、《今日中国美术》、《中国当代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