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龙春|王铎书法与集王字碑
王铎(1593—1652),字觉斯,号嵩樵,又号痴庵,河南孟津人。明末清初著名书画家、诗人,与董其昌并称“南董北王”,为“明末三家”之一。
王铎在艺术史、文化史等方面有着很大的研究价值。薛龙春教授研究王铎多年,所著《王铎四题》一书,对王铎的书法研究,不仅仅局限于艺术史,而是突破了美术的范畴,开始了历史学的转向。
在本书中,除了对王铎本人的书作、刻帖、手稿、信札等进行了系统的整理,还将其同时期的书家、友人的大量诗文集、笔记、信札等做了搜集与考证。壹卷君在此摘取书中一文分享,可一窥作者的研究旨趣,体味新颖的学术思考动向。
王铎书法与集王字碑
文 | 薛龙春
摘自《王铎四题》
王铎何以热衷于在家族传记碑中使用集王字,并影响周边友人也参与生产集王字碑?我们或可从王铎的书学中得到一些解释。
王铎书学根矩二王,在写给董其昌的信中,他曾做过这样的比喻:“书法有大源流,河之昆仑,晋为一支,唐、宋小陂 而已。” [1] 王铎一生崇拜米芾,米芾书法能够“迈宋一代”,正因“得《兰亭》《圣教》逸意”,并最终解脱二王[2]。基于这样的认知,王铎一生从未停止学习二王,尤其是《兰亭》《圣教序》和《淳化阁帖》,始终寝处与共 [3]。
王铎曾多次为《圣教序》拓本题跋,在比较自己和友人宋之普(1628年进士)所藏《圣教序》之后,他声称“予册更胜”,这本跟随王铎三十年的《圣教序》,与《淳化帖》一同构成了他学书的“潭奥”,时时取而味之,受益终身[4]。
顺治四年(1647)八月,王铎跋《宋拓圣教序》云:
每遇烦惫,一披瞩辄有清气拂人,似游海外奇山,风恬浪定,天光水像,空荡无岸。此中消息如文如诗,口之晓泠,不可单也。即强形容,他人未必喻。故曰:“可为知者道。”
这一年的十月二十日,王铎再次题识:
冬十月 , 倏失此 , 遍搜床褥匦笥不得,如割如燔,似洛重鼎沦没汭汜。偶一婢持来睹,出煤炕暗黑乙(yi)地隙也,喜欲舞讴。天下事嗜一艺犹若此,况仁贤为左右手乎?[5]
王铎《宋拓圣教序》
见《书道艺术》第九卷
王铎不仅向我们生动描述了烦闷之时观览《圣教序》带来的清凉与平静,拓本失而复得的前后心理变化,也让我们深深体会到他对此碑的深厚情感。这部曾为王铎收藏的《圣教序》宋拓本,今藏日本藤井有邻馆。日本三井文库也有一件王铎曾经题跋的宋拓本,跋云:“兹帖宋拓之最精者,他刻皆执圭趋拜其下,譬之王会天子,垂裳于明堂之上,万国诸侯咸为臣伏。” [6]
在王铎题跋时,这件拓本尚为友人黄培(1604—1669)所有,但后来转手为王镛所得,拓本的第一页钤盖着他的收藏印。王镛收藏的另外一本《圣教序》拓本,为不断本,王铎题为“宋拓《圣教序》第一神品”,梁章钜(1775—1849)曾经寓目,不过审验拓本之纸墨,他认为难以定为六七百年前之物 [7] 。
《宋拓圣教序》第一页的“王镛之印”
日本三井文库藏
王铎还经常为友人鉴定其所藏的《圣教序》拓本,如弘光元年(1644)七月,于内阁与马士英(约1591—1646)等同观高弘图(1583—1645)藏本,题跋云:
胶西硁斋相公弘光甲申七月阁中出此帖,焕然初离硎者,铎喜之甚,不知所譬……高翁其藏以秘笥,勿轻示人,以亵此宝。[8]
当年冬日,又在北京题钱谦益(1582—1664)所藏未断本,“疑添神骨合纷纠飧赞唯教正异何以空”等十六字未阙,曾为孙慎行(1565—1636)所藏:
……夫学者因此册以想见落墨初意,遇羲之岂远乎?羲之人品超绝,牧斋宝此,岂浅之乎?为嗜好欤?闻斯卓荦人也,奏疏鲠立,未究厥志,手书犹存。噫,甲申乙酉,兵燹弃如,乾伤坤毁,文献寥寥,而兹册独善,毫无凋损,何邪?天下物有幸不幸,所从来久矣,予题为第一《圣教序》,牧斋韫诸。[9]
在经过鼎革的动乱之后,钱谦益藏有这样一本《圣教序》宋拓,可谓斯文未绝,故王铎的跋文在书法之外,又有一层特别的含义。
入清之后,王铎与戴明说(1609—1686)比邻而居,时为戴氏鉴定从报国寺等地搜购的书画刻帖,戴氏藏《圣教序》宋拓,乃自内府流出者,王铎题云:
《圣教》缺字本失之逾远,此册出自龙府,全善无缺,天球重宝复散人间。岩荦独为《圣教》护持神物,归命有以也。天球岂可絜重欤?焚香静坐,观其开阖,转折变化,归之乎藏,藏之道,为诗、为文、为人,皆可以蔽之,即此足证道矣。[10]
王铎从《圣教序》中看到了一个“藏”字,且“藏”这一字的迷人之处,不独为古帖所有,为诗、为文、为人亦皆以“藏”为要。不过戴氏所购,并非都是佳品,王铎《致戴明说》有云:“《圣教》木板拙笨之工,离逸少神情远极,观之按剑,可以覆瓿也。” [12]
其时苏州人制作了许多《圣教序》的木刻赝本,在京师售卖以得重赀,给鉴定带来了很大的困难 [13]。王铎自十五岁开始学习《圣教序》 [14],一生所临当不计其数,但流传到今日的临作只有三件,皆早年作品:
一为天启五年(1625)八月为礼部主事韩琳(景圭先生)临《圣教序》册页,纸本十三开 [15]。
王铎临《圣教序册》,辽宁省博物馆藏
二为天启六年(1626)闰六月为南京兵部右侍郎谢启光(苎萝)临《圣教序》中堂,书“双林八水”以下三十二字。绫本 [16]。这是王铎传世作品中唯一一件将王字行书放大临摹为立轴的。
王铎临《圣教序轴》,玉照山房旧藏
见王壮为编著《中国书画5·法书》
三为崇祯二年(1629)八月临《圣教序》扇,金笺本 [17]。
在赞扬王铎的书学功力时,钱谦益曾说:“趣举一字,矢口立应。覆而视之,点画戈波,错见侧出,如灯取影,不失毫发。” [18]钱氏用的是一种修辞的描述,尽管王铎的这几件临作谈不上不失毫发,但都十分忠实于原作,从中可见他对《圣教序》用笔结字精湛的把握能力。
王铎临《集王羲之大圣寺碑》,美国观远山庄藏
除《圣教序》之外,王铎对于其他集王字碑也相当熟悉,并常加临摹。如崇祯十年(1637)春在南京莨荡湖所临《集王羲之大圣寺碑》,即《金陵摄山栖霞寺碑文》。
顺治七年(1650)九月初一为友人临《集王荐福寺碑》 [18],即前文提到的《兴福寺碑》,翁方纲(1733—1818)和梁章钜对于王铎沿用“荐福寺”这一讹称曾有批评,但王铎未将文中的“矣”字读为“吴”字,“尚足以正俗误” [19] 。
王铎临《集王荐福寺碑》,辽宁省博物馆藏
王铎还有一些作品,虽不直接临摹集王字碑,却声称运用了若干集王字碑的字样,以及根据这些碑刻所进行的仿作。如崇祯十三年(1640)冬十月为袁恺(卒于1645年)所书《永嘉马居士答陈公虞十七问卷》,题跋中声称“用《圣教序》《兴福寺》《金刚寺》三体” [20]。这三体,就是晚明最流行的三块集王字碑,虽然没有王铎收藏《集王金刚经》的记录,但他的友人郭宗昌却是一件重要拓本的拥有者[21]。
王铎《永嘉马居士答陈公虞十七问卷》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在另一件崇祯六年(1633)九月为袁枢(1600—1645)所作《五言律诗八首册》的跋尾,王铎也说明运用了《圣教序》《兴福寺》与《绛州夫子碑》 [22]。《绛州夫子碑》也是集王字的名碑。
王铎《五言律诗八首册》,见《王铎の书法》册篇
王铎这种由集字而产生的创作方法,不仅具有一定的综合性,还扩展到集字碑之外。如崇祯七年(1634)为同乡宋权(1598—1652)所书《杜诗扇面》,王铎在款识中明言“用褚河南《枯树》《皇帝册》二帖” [23]。无独有偶,顺治六年(1649)十二月为程淓所作小画,款识中也指出“用徐熙、崔白、易元吉笔意”。[24]
由此可见,集王字碑在王铎书法学习中具有重要意义。王铎的摹古之功不仅表现在他临摹集王字碑的作品中,同时也表现在前文所述的他集或书的一些碑刻中。
近代学者王潜刚(1892—1962)曾说:“觉斯书熟于二王,深于《阁帖》,又深于《圣教序》。其书《交河堤碑》用《圣教序》字体,直如怀仁集字,可见其平日摹古之功。” [25] 王潜刚认为王铎所书《交河堤碑》绝似怀仁的《集王圣教序》,充分说明王铎的书法创作与集王字碑之间有着深厚的渊源。王铎热衷于集王字碑,其家族墓志亦使用这样的字体,其目的固然有尊崇王字的一面,而其较量古人的心理也呼之欲出。
刘荣嗣(1616年进士)《题王太史书卷》记载了这样一则轶事:
丙寅(1626)三月,归自秦,余从索《圣教碑》,乃出此卷曰:“是未刻《圣教帖》也。”余留案头月余,从容晤对,盖神与法相御而行,规矩周折中奔轶之气不减,益信名公事业未有不自律度中成者。淮阴背水,武穆野战,旧日兵法烂熟胸中耳。[26]
刘荣嗣为王铎精深的学古功力所折服,所谓“旧日兵法烂熟胸中耳”;而王铎将己作比为“未刻《圣教帖》”,正可视为王铎并驱书圣的自我预期。这一点,我们从王铎热衷于临帖赠人也能得到类似的印象。
在明末清初的访碑与金石学研究中,汉碑已经开始崛起,最终颠覆了绵延千年的帖学。而王铎这一代书家,尚处于碑帖界限不明、两者兼收并蓄的时期。以王铎为中心的集王字碑,可以说是那个久远悠长的文化传统的一缕回光。
脚注
[1]王铎:《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五十《与玄宰》,第572页。
[2]王铎:《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三十八《跋米元章告梦帖》,第447页。
[3]王铎:《跋宋拓圣教序》,日本藤井有邻馆藏,收入中田勇次郎编:《书道艺术》第九卷,日本:中央公论社,1971年。
[4]王铎:《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三十八《跋圣教序》,第446页。
[5]日本藤井有邻馆藏本。
[6]日本三井文库藏。王澍:《竹云题跋》卷二《唐僧怀仁集王右军书圣教序》:“有明内府故物,天下行书第二,吾家法书第一。嘉靖间初归顾汝和中舍,有文五峰两跋,继归王酉室吏部,有文待诏、唐解元等跋,明季为孟津王觉斯所收。”当即此本。《石刻史料新编》第2辑第19册,第13819—13820页。
[7]梁章钜:《清仪阁题跋》收《跋唐怀仁圣教序》,《中国书画全书》第11册,第706页。
[8]王铎:《跋宋拓圣教序》,见缪曰藻:《寓意录》,《中国书画全书》第8册,第907页。
[9]王铎:《跋圣教序》,见于北京保利2014年春拍。此篇收入《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三十八,第453页。文字略异。
[10]王铎:《题圣教序》,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收入施安昌主编:《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名帖善本》,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9年。王铎落款为乙酉(1645)正月与三月,笔者怀疑很可能是下一年(1646)正月与三月之事,盖本年王铎、戴明说一南一北,题跋可能性极小。
[11]王铎:《札子》,收入王无咎纂集:《拟山园帖》卷九,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96页。
[12]王铎:《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三十八《跋圣教序帖》,第444页。
[13]王铎:《跋圣教序》:“圣教之断者,余年十五,钻精学之。”第446页。
[14]辽宁省博物馆藏。
[15]台湾玉照山房藏,见王壮为编:《中国书画5·法书》,台北:光复书局,1987年,第99页。
[16]见于纽约苏富比2016年秋拍。
[17]钱谦益:《故宫保大学士孟津王公墓志铭》,收入钱曾笺注,
钱仲联标校:《钱牧斋全集》第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103—1105页。
[18]辽宁省博物馆藏,刻入《拟山园帖》卷三。
[19]梁章钜:《退庵所藏金石书画跋尾》收《吴文碑》,《中国书画全书》第9册,第1022页;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二十八《跋王孟津琅华馆帖》,《续修四库全书》第1455册,第625—626页。
[20]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21]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三《记观王氏书画》:“兴唐寺石刻《金刚经》(贞观中集王右军书)、又《汉华山庙碑》,沈石田《秋实图》,三物皆华州郭宗昌胤伯家物。”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96页。
[22]收入村上三岛编:《王铎の书法》册篇一。
[23]宁波市天一阁博物院藏,收入明清名家书法大成编委会:《明清名家书法大成》,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年,第53图。
[24]潘正炜:《听帆楼续刻书画记》卷下,《中国书画全书》第11册,第918页。
[25]王潜刚:《清人书评》,收入崔尔平选编:《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第803—804页。
[26]刘荣嗣:《简斋先生诗文集》卷四,《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46册,第446页。天启六年(1626)王铎未有陕西之行,当为刘荣嗣误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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