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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经邹鲁祭孔子而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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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属于秋天的节日有七夕,有中秋,还有重阳。但在今天,秋天又多了一个节日,教师节。中国自古就有尊师重教的传统。古代的人家,中堂都供奉着一个神位,上书“天地君亲师”五个字,常年祭祀。为什么是这五个字呢?按照荀子的说法,“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则无安人”。通俗点说,就是天生我,地载我,君管我,亲养我,师教我,一个也不能少。把老师和君主并列,和天地并尊,可见对师者的尊重程度。而在所有的老师中,孔子是头一个。当年孔子有教无类,才有了春秋战国时期英才辈出的局面。所以,孔子也被后世称为“万世师表”,不仅民间爱戴,官方也一直敬重有加,从汉朝开始,对孔子的祭祀持续不断,成为“国之大典”。这个传统延续下来,也就有了如今9月10日的教师节。

既然如此,在教师节来临之际,我就跟大家分享一首献给至圣先师孔子的诗,也是《唐诗三百首》中唯一的一篇皇帝诗作——唐玄宗李隆基的《经邹鲁祭孔子而叹之》。

经邹鲁祭孔子而叹之

唐玄宗

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

地犹氏邑,宅即鲁王宫。

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

今看两楹奠,当与梦时同。

鲁:今山东曲阜,为春秋时鲁国都城。

夫子:这里是对孔子的敬称。

栖栖:忙碌不安的样子,形容孔子四方奔走,无处安身。

鄹(zōu):春秋时鲁地,在今山东曲阜县东南。孔子父叔梁纥为鄹邑大夫,孔子出生于此,后迁曲阜。

鄹氏邑:鄹人的城邑。

否(pǐ):不通畅,不幸。

身否:生不逢时之意。

两楹奠:指人死后灵柩停放于两楹之间。

跟我们之前讲过的其他诗相比,这首诗格外不同寻常。不同寻常在哪儿呢?孔子是中国的万世师表,而唐玄宗则是当朝皇帝。君和师碰到了一起,或者说,一个现实的政治领袖给一个千百年来的精神领袖写诗,该怎么写呢?

先看题目《经邹鲁祭孔子而叹之》。邹鲁是地点,孔子是人物,叹之是心情。毫无疑问,诗作应该围绕这三个事情展开。问题是,唐玄宗是皇帝,正常的活动范围应该是西京长安和东都洛阳,他去邹鲁干什么?这其实是唐玄宗开元十三年(725)封禅泰山的一个副产品。开元十三年(725)的时候,开元盛世已经初见成果,国泰民安,唐玄宗东封泰山,告成于天,所以从长安到了山东。封禅之后,又到曲阜,去祭祀孔子。可能有人会说,这么说来,唐玄宗其实只是顺便去了一趟曲阜了?那又不尽然。

推崇儒学,尊奉孔子也是唐玄宗的重要文化战略。开元十年(722),他亲自注释《孝经》,颁行天下。开元十三年(725),借封禅之便,到曲阜祭祀孔子。开元二十七年(739),唐玄宗追封孔子为文宣王,这也是孔子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封王。这三个举措环环相扣,可以看出唐玄宗的文化取向。要知道,唐朝皇帝原本尊崇道教,到武则天又推崇佛教,但是到了唐玄宗时期,他却把儒家摆到了最突出的位置。为什么?因为儒家推崇的家国同构、子孝臣忠的伦理原则对于政治和社会治理更具有积极价值。唐玄宗作为一代明君,对这个问题的认识非常清醒。所以他祭祀孔子,绝不是兴之所至,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既然如此,他该怎么表达自己对孔子的心意呢?

先看首联:“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孔夫子,你到底要干什么呢?一生都要这样四处奔走,不得安宁?这一联,起得真是出人意料。为什么出人意料?因为我们现在给伟人写祭文,通常都是歌功颂德,大量使用肯定句。比如说孔子吧,一定是伟大的思想家、伟大的教育家等等,好像我们是如此理解他。但事实上,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恰恰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超出我们一般人的经验范围呀。一般人不都贪图安逸吗?怎么孔夫子会甘愿一辈子都奔波劳碌呢?

这个问题,其实又不是唐玄宗一个人的问题,而是用《论语·宪问》里的一个典故。当年,孔子周游列国的时候,有一个叫微生亩的人就问过他:“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丘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四处奔波、四处游说呀,是不是要表现你的口才呀?孔子回答说:“非敢为佞也,疾固也。”我不是要逞口舌之利,我就是怎么也改不了这个想要教化世人的毛病啊。知道了这个典故,我们再来看唐玄宗这一联,就更有意思了。一方面,他要祭祀孔子,自然要思考孔子的一生,所以才发出这千古一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奔走不已?另一方面,他也暗示了孔夫子当年的回答:我不为了什么,我只是改不了自己这好为人师,渴望改变天下的毛病啊。这真的是毛病吗?就算是毛病,也是一个伟大的毛病!

首联提出祭孔子这个主题,引发思考,颔联怎么接呢?“地犹鄹氏邑,宅即鲁王宫。”这是呼应题目中的“经邹鲁”,也是从神游转为现实了。他带着“夫子何为者”的疑问走向邹鲁大地,到了孔子的家乡、孔子的旧宅,他又看到了什么呢?“地犹鄹氏邑”是说,当年,孔子的父亲叔梁纥曾经做过鄹邑大夫,千载之后,这个地方还是鄹县的城邑,孔子的家乡风光宛然。

那孔子的旧宅呢?“宅即鲁王宫”。这又是一个典故。根据孔安国《尚书序》记载:“鲁恭王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居,升堂闻金石丝竹之声,乃不坏宅。”孔子的故居,后来成了西汉鲁恭王的地盘,鲁恭王排场大,要扩建自己的宅邸,觉得孔府旧居碍事,就要拆除。古文《尚书》不就是这样被发现的吗!可是,当他们进入堂屋的时候,却仿佛听到了奏乐的声音。鲁恭王觉得这座宅子里有神灵,于是赶紧停工。这其实是说,孔子的旧宅容貌依旧。这两句诗合在一起什么意思呢?家乡风光宛然也罢,旧宅容貌依旧也罢,不都是因为孔子的威灵、孔子的庇佑吗?

孔子生前奔波劳碌,身后却能受千年景仰,一个否定,一个肯定,这是一个顿挫。接着该是颈联了。颈联该转,转到什么方向呢?从孔子的生平转到孔子的功业上了。怎么转的呢?“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这又是用典。所谓叹凤,用的是《论语·子罕》的记载,孔子当年叹息说:“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什么意思呢?中国古人认为,凤凰是祥瑞,是圣王出世的象征,但孔子生在乱世,看不到凤凰出世,所以感叹自己生不逢时。那什么又是“伤麟”呢?麒麟在古代是瑞兽,也是太平之兆。但是,鲁哀公十四年(前481),一只麒麟出现在鲁国,鲁国的王公大臣打猎,居然把它打死了。

孔子听到这个消息,号啕大哭说:“吾道穷矣!”我的理想实现不了了!孔子为什么如此伤感啊?太平无兆也就罢了,此刻明明是太平的瑞兆出现了,却又被人打死,这不就是太平无望了吗?引申开来,如果人们根本就不知道仁义也就罢了,可是,明明孔子一直在推行仁义,却处处碰壁,诸侯王只知道穷兵黩武,离仁义越来越远。这样看来,自己和那只不该出现却偏偏出现,不该被打死却偏偏被打死的麒麟有什么区别呢?这才是孔子真正感慨的“吾道穷矣”!

这样两句诗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呢?这是两个层面,两种境界的伤感啊。前一句“叹凤嗟身否”,是说孔子叹息自己生不逢时,而后一句“伤麟怨道穷”则是孔子伤感自己的努力没有结果。既不能生在好时代,又不能建立一个好时代,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叹的呢!诗题不是《经邹鲁祭孔子而叹之》吗?这一联一连用了四个感叹词,叹、嗟、伤、怨,写得好不好?从诗的角度讲不好,清朝大学者纪晓岚说:“五六句叹嗟伤怨,用字重复,虽初体常有之,然不可为训。”

但是,我们不是一直举《红楼梦》香菱学诗的例子吗?林黛玉对香菱说过一个最重要的原则:“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作‘不以词害意’。”叹嗟伤怨,从诗的角度讲也许涉嫌重复,但是,它却把唐玄宗对孔子的无限感叹表露无遗,孔子的一生,真是要什么没什么,求什么得不到什么呀!这岂不是又一个否定?首联说,“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这是对他生活的否定。颈联说,“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这是对他功业的否定。可是,首联的否定,被颔联“地犹鄹氏邑,宅即鲁王宫”挽回了,那颈联的否定,是不是也要挽回呢?

最后看尾联:“今看两楹奠,当与梦时同。”所谓两楹奠,又是一个典故。出自《礼记·檀弓》,孔子对弟子子贡说:夏人死后,殡于东阶之上,周人死后,殡于西阶之上。殷人死后,殡于两楹之间,也就是屋子正厅的两个柱子之间。我是殷人的后裔呀,昨天梦到自己坐在两楹之间接受人们给我的饭食,岂不是意味着我要死去了!

那么,唐玄宗用这个典故干什么呢?这既是点题,也是对全诗的总结。诗题不是《经邹鲁祭孔子而叹之》吗?既然祭祀,就要膜拜。在膜拜的时候,看到两楹之间孔子的画像,唐玄宗不由得发出感慨,虽然你终生坎坷,但是,如今你的画像被供奉在堂前两楹间,接受后人永久的顶礼祭奠,正如同你生前梦境中所见的一样,想必你也该稍感慰藉了吧。

这仍然是一个否定之后的肯定。你当年未能实现的理想,如今终于实现了,你也因此而受到人们永远的景仰。遗爱人间,香火不绝,这不是对孔夫子最大的肯定吗?这是一层意思。但这还不够,还有一层意思。当年,你周游列国,处处碰壁;如今,我作为皇帝,却来祭祀你,我继承了你仁义的理想,也打造了你希望看到的太平局面。这不也是唐玄宗对自己,对开元盛世的微妙赞颂吗?把诗结在这里,真是余音袅袅,而又意味深长。

我们开始就说,《经邹鲁祭孔子而叹之》是《唐诗三百首》中唯一的一首皇帝诗。这首诗能够入选,绝不是因为蘅塘退士要巴结唐玄宗,而是因为它写得确实好。好在哪里?

第一,它典雅,几乎句句用典。不是任何一首诗都必须用典,但是,这是一首皇帝写给至圣先师的诗,在这种场合下,用典凸显文治,符合皇帝身份,也符合孔子身份。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它的价值观好。什么价值观呢?理想主义,而不是功利主义。唐玄宗祭祀孔子,有没有讲孔子的功业?没讲。他既没讲孔子删定六经的文化功劳,没讲孔子游说诸侯的政治功劳,也没讲孔子有教无类的教育功劳,相反,他一直强调,孔子的理想都没有实现。

但是,尽管如此,孔子还是要“栖栖一代中”,还是要奔走呼号,这种虽九死而不悔的精神,才是最伟大的精神,也是孔子的理想终究能实现的最重要原因。从这个角度讲,唐玄宗的立意真的是高,高出了他同时代的大多数人,其实也高出了我们今天的大多数人。

本文选自 | 蒙曼《四时之诗:蒙曼品最美唐诗》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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