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上海城里乘风破浪的姐姐
今夏,露香园历史文化中心(万竹街41号保护改造工程)跻身首届上海市建筑遗产保护利用15个示范项目,与上海历史博物馆、徐家汇天主教堂、武康大楼等同列。露香园,明代上海三大名园,大名鼎鼎的“顾绣”发源地。
顾绣源于明嘉靖年间上海县名士顾名世家族之女眷,题材含名画、山水、人物、花鸟等,以“丝如毫、色如画、针如发”为三绝,被誉为“画绣”。明代大书画家董其昌语:精工夺巧,同侪不能望其项背。明清时期顾绣已风靡全国,一绣难求。清《上海县志·物产》将顾绣列为上海八大著名服用物产之一,清人徐树丕《识小录》将其录作江南十大工业之一。近代几经沉浮,2006年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刚落幕的上海博物馆“春风千里——江南文化艺术展”,顾绣藏品诠释了“南国古来风物好”的雅意闲趣。而本月,“顾首江南——2020露香园顾绣艺术精品展”又在外滩8号接茬展出。
顾绣,使刺绣从闺阁私赏变成绣画艺术而终成名扬天下的典藏珍品,可算江南文化商业化的滥觞之一,无价之宝的古典大IP。
王安忆小说《天香》,讲的正是顾绣的发端与流变,“天香楼”对应“露香园”。初看只觉又一部《红楼梦》,通读俨然华亭风物志,详解可知江南商业传,细品更有女性成长史。眼前恍然浮现一群惠心纨质的江南女子,在禁锢重重的年代里,她们不仅有手艺、有学识、富审美,更兼有魄力、有眼界、肯吃苦。恰如《红楼梦》中言,“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
几代江南女性,慧手锦心,起承转合,汇成海上大家,潮起云涌。
起:缪瑞云,顾绣开山之人,传为顾名世子顾箕英(汇海)之妾。姜绍书《无声诗史》云上海顾汇海妾“刺绣人物,气运生动”,所绣成品栩栩如生,时人惊叹“微风过处欲飘举”。上博江南文化展上的“明代《顾绣竹石花鸟人物合册》(共十开)”是目前存世作品中唯一的缪氏真迹绣册,因太过珍贵,仅展出五开,开幕一个半月后再换展。
承:韩希孟,将顾绣技艺推向巅峰的代表性名家,开启画绣商品化历程之人,顾名世孙顾寿潜之妻,又名韩媛。她曾倾心力,摹名画,绣成《宋元名迹册》,将诗、书、画、印结合,更吸收“松江画派”风格。董其昌阅后,惊道“技至此乎!”“叹以为非人力也”。自韩希孟始,画绣作品为达官贵人争相收藏,千金难得,顾家绣女更被董其昌称为“针圣”。上海历史博物馆“古代上海”的“云间溢彩”板块叙述“英才辈出,开风气之先”时,顾绣位列嘉定竹刻、松江画派之前,所附展品是《韩希孟仿宋元名笔绣册(复制品)》,也许因为精品真迹只藏于故宫博物院。
转:顾兰玉,使顾绣走向市场的关键人物,顾名世曾孙女,《天香》中的“蕙兰”。书里说“如今阖家上下,全指着女红度生计”,到了蕙兰这代,更因家道中落,为支撑门户必须大规模售卖绣品,乃设帐授徒,凡30余年。王安忆用工笔手法描绘了公开收徒传授绣艺“设幔”的历史过程,从来闺阁消遣的绝技,飞入寻常百姓家,渐成平民技能与市井商品。
合:绣女群体,其出现昭示着商品经济的发展。顾绣的生产升级,带来尺寸、质量的突破和艺术性、经济价值的提升,“著色雅淡者,每幅亦值银两许,大者倍之”,“全幅高大者不啻数金。”据说当时上海四乡多女子习顾绣为生,有“百里之地无寒女”之说。正如陈思和的研究:“《天香》描写的天香园盛衰以及天香绣品从诞生到普及民间的故事,正是一部商品经济的萌芽在中国江南出现的“前史”。王安忆重塑上海的现代史,把上海“商品经济”的历史上溯到开埠前三百年。……从一个大的隐喻中,我们看到了上海为天下先的独特历史和独立经济形态,也是它在未来发展中能够最先领略现代世界风貌的优势所在。”
明代上海的物产代表是松江顾绣与云间棉布,为明朝京官和士绅所珍。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二者的创立者、传播者均为女子。此外,近代顾绣虽式微,但引领了中国古典刺绣的革命,影响了苏绣、湘绣、蜀绣等等后世众多绣派。商品经济、资本主义萌芽,神乎其技,青史留名,都是女性主导,留下的遗产至今福泽后人。借用朱丽霞教授的话:一针一丝、穿针引线的过程中,展示了女性的才华,“她们找到了自我的存在价值和自我价值实现的愉悦”。
绣女们用行动阐释,女流中也有肝胆相照。《天香》中表现了明清时期以女红为中心,结社授课传艺,收留孤残女子,互助共学,最终弱女子们得以自立门厅、莲生天下。
江南女子集中反映了“阳春白雪与市井浮生”的融合,以务实之心经营雅致之事。对照之下,《天香》里的男子要么羸弱早逝,要么浪荡移情,或者只能做富贵闲人,全不善经营,倒像《围城》里对方鸿渐的界定:不讨厌,然而全无用处。
多少江南名园草木楼阁说朽就朽,弱女子留下的绣品却口口相传,代代相传。或许还因为,“绣品之中,不止有艺,有诗书画,还有心,多少人的心!”
明清江南的女子们,未必有乘风破浪的张扬,却积攒下四百年文脉静水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