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在它的生命周期里

黎荔

《红楼梦》里，贾宝玉病重，有一和尚来说会医，袭人等把宝玉身上带的通灵宝石解下来递出去，那和尚接在手里，只见玉色暗漠昏浊，不觉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下，别来十五年矣，竟如此为贪嗔爱痴所困，你那本性光明何在也！我每读到这一节，反复回味，真令人掩泣。十五年来堕世间，通灵宝玉日渐溷浊，渐丧灵宝，此一堕入，有多少万不得已者在焉。是贪嗔爱痴乱了清静的心，一颗本应超然尘外的石头的心。

你说石头有心吗？石头有灵魂吗？你说石头到底是什么？你可以下一个定义吗？你可以说石头就是那个东西，对，它就是硌疼了你脚趾的那个东西。可说来说去，石头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了解每一块石头的前世今生吗？比人类古老得多、厚重深邃得多的石头，揣着沉默而深切的悲悯，蕴藏着内在浩瀚的能量，正站在人世边上俯瞰着我们啊！

也许石头也是一种生命形式，一种无比缓慢的生命形式。在石头看来，我们人类动作太快，生的太快，死的太快了。拿着石头盖了房子，石头还没感觉到变化呢，几百年房子可能早塌了，石头又散落一地掩映荒草，因为几百年对石头来说不算什么。在石头看来，我们就算原地站一辈子，它们也看不到我们，因为，我们与石头不是同一个生命速度。正如秒针绕表面跑一圈，是一分钟；分针绕表面跑一圈，是一小时；时针绕表面跑一圈，是一天，人类与石头，都在生命的钟表上跑圈，但一分钟与一天，区别得有多大！所以，《红楼梦》中，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洪荒顽石，那顽石自怨自艾，总觉被弃之深山命运可怜。于是乎诉苦于僧道。一僧一道遂携它去红尘富贵中走一遭，去体会一下富贵如云烟、红尘多无奈之苦。恰蓬天上有一情劫要还之人降生，于是附在其身体验人生，在人间贾宝玉衔玉而生。十五年来堕世间，通灵宝玉日渐溷浊，经此一遭，顽石方才开窍悟真，世上多幻象，山中才存真。我想，从石兄角度而言，一十五年，对于石头的速度来说，也就是恍惚了一刹那吧？

石是永恒之物，人有须臾之生，人面对石头就像一瞬之对永恒。世间那么多美丽的石头，红宝石比一朵红玫瑰更红，蓝宝石比大海更蓝，祖母绿如碧潭深水，精心切割的钻石艳光四射……在工匠的手指上，在美人的颈项间，在一声声惊呼、一锤锤拍卖和一次次亲吻中，走过一次次爱情和破产、改朝与换代。只见美人会老去，爱情会消逝，宫殿坍塌，王权更换，唯有那些闪闪发光的宝石，永不会失去它们的光华。

是的，石头活在石头的生命周期里，如果石头要开口说话，一定会很慢很慢很慢，就像迪斯尼动画片《疯狂动物城》中名字叫做闪电的树懒。石头是比人类更永久的生命体。石头的时间周期，可能动辄以千百年甚至亿万年来计算。只有流过了极其漫长的时间，一块石头才会感动另一块石头。石头如同一个长剧集的演员，从人类的孩提时代，将会一直演绎到了人类的垂垂暮年。如果有一天，我们从这个星球上彻底消失，它也许还不会谢幕。我们如此浮躁喧闹地活着，自以为石头的生长就是一部默片。可谁知道，人类短促的一生，不是在石头一次不以为然的梦境里，就悄然结束了呢？

天上是石头。仰望星空，我们看到的，是天空的河的原野，那里全是碎石子，咕噜咕噜地，全是碎石子，有的冰冷，有的温暖，无法计算的、处处散落的碎石子。对于地球人类来说，日月就是嵌在无边苍穹的璀璨宝石，在你我生命里来回转动，计量着我们生命耗费的光阴。

脚下是石头。当走向石头层层堆叠的地方——我们把那叫做山，石间青松，石上青苔，让人油然兴起岁月无穷尽之感。流淌在石上的山泉溪涧，清泠透亮而又蜿蜒回环，溪涧中累累白石，就像布满一片片鱼鳞，嶙峋突兀，各呈异象。溪流喧腾处，河道曲折处，水石相激，静夜远闻，隐隐若有歌吟。至于来到人类居住的地方，巨大的石狮，冰冷的石凳，弯弯的石桥，敦厚的石屋，铺着青石的街道，满覆青苔的石阶，还有，荒草离离的坟上压着石头，前人的辉煌化为了石碑座座。

拿起一块石头，整个辽阔的世界一倾而下。静静地凝视石头，一个鲜活的当下，被揉到了时光的纵深中去。

一颗往复滚动、遍体鳞伤的石头，在茫茫天地间，在悠悠的时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