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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胡适与齐白石,两幅小画与一段君子之交

2020-05-28

他(齐白石)记叙他的祖母,他的母亲,他的妻子的文字都是很朴素真实的传记文字,朴实的真美最有力量,最能感动人。他叙述他童年生活的文字也有同样的感人力量。

——胡适

题图:齐白石《郑家诗婢》 胡适旧藏

壹 忙碌的秋天

齐白石与胡适的交往,应始于1945年年尾。

这一年齐白石85岁,而胡适54岁。

85岁客居京华的湘潭籍画家齐白石在1945年年尾刻了一枚印,印为篆字阴文“适之”,是送给胡适的。

从徽州绩溪青石板路上走出来的胡适,原名胡洪骍,骍(xīng)字的意思指皮毛红色的马和牛。少年胡洪骍在上海读书时,读到严复翻译《天演论》中那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后,就用了其中的“适”字,改了自己名,字适之。

1945年刚开头,齐白石就有个不详的预感。

阴历正月二十七日早上,他梦见了自己站立在湘潭老家的晒坪上,晒坪在余霞峰下自己早年所建的借山吟馆边。他看见对面小路上走来一只队伍,抬着一口没有上盖的棺材,这只行色匆匆的抬殡队伍径直地走向了自己家中。

齐白石认为,这个梦暗示着他将不久人世。于是为自己做了幅挽联:

“有天下画名,何若忠臣孝子;无人间恶相,不怕马面牛头。”

阎王爷本来已经召集了会议,做过一番认真精心的布置,但听了小鬼们汇报说这老头子“不怕马面牛头”,便又改了主意。

等到这年八月,这老头子依然活着,而且等来了抗战胜利的消息。

这个消息让齐白石有了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他在一首七律中写道:

“莫道长年亦多难,太平看到眼中来。”

这时的胡适非常忙。

他出任国民政府代表团代表,赴旧金山参加联合国制宪会议;还以首席代表的身份,在伦敦出席联合国教育、科学及文化组织会议,制订组织的宪章。

直到第二年7月,胡适回到北京出任北大校长,才似乎有些空闲。55岁的胡适告诫北大的学生:要学会独立,因为自由在于外界,而独立是外界给也给不了的。他还有一个大计划,就是企图为中国造出原子弹。他与清华的梅贻琦四处游说,向吴健雄、张文裕、张宗燧、吴大猷、马士俊、袁家骝、钱三强和何泽慧等等发出邀请,希望他们回国效力。

抗战胜利后,齐白石也忙了起来。

在胡适出任北大校长时,齐白石卖画刻印的生意也在琉璃厂南纸铺重新开张。

1946年10月,他还首次乘飞机到了南京,参加由“中华全国美术会”举行的齐白石作品展,然后又到上海参展,他带去的200多幅画作换回了大捆大捆的法币,老人家一开始还挺兴奋,结果回到北京时,发现连十袋面粉也买不到。

画家齐白石与倡导白话文的学者胡适之的首次见面,就发生在这个忙碌的秋天。

贰 精挑细选的礼物

在前一年年尾齐白石为胡适治印之时,恐也想到要托这位笔杆子为自己写写传记。

为了这个目的,1946年秋86岁的齐白石夹着一包材料亲自到胡家拜访,正式请胡适为其作传。胡适答应了下来,但直到次年暑期才开始研究齐老交给他的素材。

从旧制度及旧文化圈中走出来的齐白石,见到以倡导“白话文”、新文化运动领袖胡适时,其内心是有些忐忑的。

要知道,当青年胡适于1917年在《新青年》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时,齐白石还是一位刚定居北京,籍籍无名的旧式画匠,他虽然结识了陈师曾、姚茫父、陈半丁、王梦白等北京文化圈的头面人物,但依然暂住法源寺,生活窘困,画作也无人问津。

齐白石早年所遇那些代表旧文化圈的贵人们,无论是胡沁园,还是王闿运、樊樊山,以及杨度、夏寿田、郭葆生们在2、30年代均先后作古,甚至曾经的画坛领袖、他的最大伯乐陈师曾也英年早逝。他们之间,杨度、夏寿田等湖南才俊,因曾为袁世凯复辟帝制摇旗呐喊,而被千夫所指。

以齐白石天真而质朴的本性,当他托胡适之为自己写传时,恐并没有想到这新、旧两类文化精英之间复杂的社会、学术背景,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他需要一个写文章厉害的人来为自己作传,而在当年的北京城,胡适当然算是最厉害笔杆子,尽管他用的是白话文。

之所以说齐老托胡适时心情是忐忑的,在于他送给胡适的两幅小画上,显示出他的良苦用心。

数年前曾亮相国内拍卖市场的这两幅仕女图,是齐白石上世纪30年代所作,后为胡适旧藏。这应是齐白石在1946年秋与胡适交往中送给对方的【注】。

这两幅小画虽然都仅有一平尺左右(尺幅分别为35.5×25cm;33.5×23cm),但从其画作题材来看,透露出齐白石对胡适赠画前,为投其所好,经历过一番精挑细选。

叁 画中的两位人物

先来看看画作内容,其一为《曹大家读书像》,描绘的是一位身着蓝衣的女子,端坐于矮几凳上,右手捧书而读的场景,题“庚午八月造”。

这位曹大家是谁呢?

齐白石《曹大家读书像》 胡适旧藏

她就是我们熟悉的东汉时班固、班超的妹妹——班昭(约45年-约117年)。

班昭十四岁嫁给曹世叔为妻,后来汉和帝屡召她进宫并让皇后和贵人们跟随她学习,称尊称为“大家”,因此人们称班昭为“曹大家”。

汉和帝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时,正是妹妹班昭上书和帝,表示哥哥班超已经年过70,但仍还在塞外,请求和帝让他返乡。班昭的这篇《为兄超求代疏》的奏章感动了和帝,这才让驻守西域多年的班超得以告老还乡。

她的另一位哥哥班固著写了《汉书》,但因为牵涉窦宪擅权,死于狱中。班昭整理、核校父兄遗留下来的散乱篇章,在原稿基础上补写了八表:《异姓诸侯王表》、《诸侯王表》、《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外戚恩泽侯表》、《百官公卿表》、《古今人表》等。在班昭整理工作的基础上,皇帝又下诏书让马融的哥哥马续接替班昭,最终完成了《汉书》。

除整理、续写《汉书》外,班昭在传播和普及《汉书》方面,也作出很大的贡献。据《后汉书·列女传》记载,班昭还著有赋、颂、铭、诔、问、注、哀辞、书、谕、上疏、遗令等,共十六篇,但大多佚散,其存世仅有《东征赋》与《女诫》等篇;

齐白石送给胡适的第二幅画作,描绘了一位红衣少女,正坐在书桌前,右手执笔,似在酝酿文章,这位少女并非“曹大家”那样正襟危坐,眉眼与嘴角都透出一些顽皮的神态。

齐白石《郑家诗婢》细部1

齐白石《郑家诗婢》 细部2

在这幅小作左侧有齐白石留款:

“曲欄杆外有吟声,风雨衣香细细生。旧梦有情偏记得,自称侬是郑康成。三百石印富翁题旧句。”

其中提到的郑康城,即是郑玄(127年-200年),字康成,是东汉末年的儒家学者、经学大师。

这幅名为《郑家诗婢》的画作,题材同样取自东汉时的一段典故。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中记载称:“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指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使人曳著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因为《世说新语》的这一典故,后人以“郑家诗婢”指称知书的婢仆。

郑玄曾经马融门下学习了七年,终成一代儒学宗师,在唐朝贞观年间,郑玄被列为二十二“先师”之列,配享孔庙。宋代时被追封为高密伯,后人建有郑公祠以纪念。

肆 被齐白石白话文所打动

将《曹大家》和《郑家诗婢》送给为自己作传胡适,显示出白石老人的良苦用心。

30、40年代的齐白石,画名日盛,但其主要题材为花鸟、草虫、山水,人物画并不多。可见他将两幅有关班昭和郑玄两位东汉学者内容的画作送给胡适,暗含着赞赏胡适之意。

就绘画风格而言,这并非齐白石早年那类为迎合世人如“黛玉葬花”一类的“美人”题材。此时已经形成简练、精粹的写意造型风格。从以下两幅齐白石不同时期的《黛玉葬花》图中,我们可以感受一下这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变化:

齐白石早期作品《黛玉葬花》湖南省博物馆藏

齐白石《黛玉葬花》 1941年

胡适在其为齐白石年谱所写的序言中,并未提及齐老的印与画作,对于齐老这份美意,他应是珍爱的,也是欣赏的。

但他特别提及了齐老给他的材料中,那些质朴的文字。

“我觉得他记叙他的祖母,他的母亲,他的妻子的文字(那时我还没有看见他的《祭次男子仁文》)都是很朴素真实的传记文字,朴实的真美最有力量,最能感动人。”胡适写道:“他叙述他童年生活的文字也有同样的感人力量。他没有受过中国文人学作文章的训练,他没有作过八股文,也没有作过古文骈文,所以他的散文记事,用的字,造的句,往往是旧式古文骈文的作者不敢做或不能做的!”

比如齐白石《母亲周太君身世》中的一段:太君年三十后,翁弃世,……从此家境奇穷。(太君)恨不见纯芝兄弟一日长成,身长七尺,立能反哺。

胡适评价说:古文家决不敢这样写,白石的传记文字里,这样大胆的真实描写最多。

本人在写有关齐白石的系列文章时,也多参考了齐老的自述,其中的一些质朴的语言,也常常不经意地闯进心中,令人动容。在感动之余,齐老的一些文字也不失风趣,正是这类带着独特个性化的文字,感染了倡导白话文写作的胡适。

两位来自不同领域、年龄差距30多岁的人,因为文字,找到了一种彼此惺惺相惜的默契。

【注】这两幅画具体何时被胡适收藏,并无他证。“由齐白石在1946年秋与胡适交往中送给对方”——持这一观点的包括现代美术史家郎绍君先生,本文亦参照此观点。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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