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深处有个宇宙:在现代诗中醒来
郑艳,笔名郑与点。曾任长沙电视台制片人,湖南卫视《新青年》栏目编导,《大学时代》杂志采编中心主任。现为中南传媒《新课程评论》杂志执行主编,副编审。已出版《两个人的人生论语》《黄培云院士口述自传》《与点:我的时光之书》等作品。
湖南教育新闻网的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我是《新课程评论》杂志的郑与点。世界读书日于我,是一个极其特别的日子。今天,我想推荐给大家的,是吴昕孺先生的书:《心的深处有个宇宙:在现代诗中醒来》,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第一次读完时,我就对挚友说:“这本书洋溢着爱与美,思考与追问,体现出昕孺老师多年深潜于斯的功力,亦体现出他对生命、爱情、灵魂的求索。相比同类诗歌赏析集,这本书具有鲜明的动人气质和力量。”
这些天,我再次重温了这本书。高品质的书,值得一读再读。
吴昕孺老师在书中写下——
“诗歌本身,就是未知与神秘。每一个诗歌的阅读者,包括诗人自己,都是跪在井沿的那个孩子,他从井里面看见自己的影子,也看见未知与神秘。”
昕孺老师自己也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他写下:“我们无需认识这个世界,只要爱着。爱着,就是永恒。”
下面,我非常荣幸地做一个朗读者。朗读这本书中选编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米沃什的诗《信念》和吴昕孺老师写下的赏析节选。
信念/[波兰]切·米沃什 (张曙光 译)
信念会在心中出现,无论何时你
看见一滴露珠和一片漂浮的叶子
知道它们存在因为它们必须存在。
即使你闭上眼睛幻想
世界仍将保留原来的模样,
那片叶子也将被河水带走。
你也会产生信念,当你的脚
被一块尖利的石头碰伤,你知道
石头就在那里,碰伤我们的脚。
看到了那棵树投下的长长的影子?
我们和花朵在大地上投下影子。
没有影子,就没有活下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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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影子,就没有活下去的力量
作者/吴昕孺
诗人布罗茨基这样评价他的这位同行:“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或许是最伟大的。”我同意布罗茨基的前半句,因为“最伟大的”就没有之一了,而布罗茨基在其他场合曾说过:“在我们这个世纪,再没有比茨维塔耶娃更伟大的诗人了。”可见,“最”表达的往往是一种激赏,而不是说真的就独一无二。
米沃什有着宽阔的额头、高耸的鼻梁、深邃的眼睛和厚实的嘴唇。他的头颅像一面山岩,酷似他的老家谢泰伊涅——立陶宛首府维尔纽斯附近一片树木葱翠、错落有致的山谷,秀丽之中隐含着孤寂与坚忍。米沃什出生的时候,谢泰伊涅还在波兰的版图内,米沃什家族一直以波兰语为母语,他也一直视波兰为自己的祖国,并坚持用波兰语进行写作。
22岁那年,已经出版了一本诗集的米沃什留学巴黎,他把自己比喻为刚刚来到世界之都的“年轻的野蛮人”。然而,对于一位满怀热望的年轻诗人,城市有其更野蛮的一面:“城市按照它的本性行动,/在黑暗中响起沙哑的笑声,/烘烤长面包,把酒倒进泥罐里,/在街头卖鱼、柠檬和蒜,/对荣誉、羞耻、伟大和光荣无动于衷。”这时,一个叫奥斯卡·米沃什的长者成了他的引路人,这位本家对文学和《圣经》均了如指掌,他大隐隐于市,在一个颓废的时代保持着自己对万物的爱,拒绝参加一切竞技,包括写诗。这颗谦卑、好奇而缓慢的心灵奇妙地嫁接到了切·米沃什身上。1939年春天,米沃什回到波兰老家后三年,得知奥斯卡与世长辞。哀思很快被米沃什转化成力量,面对战争即将到来的欧洲,一个人必须具备勇气和智慧双翼,才可能突出重围。果然,先是德苏签订密约瓜分波兰;而后,纳粹德国闪电攻陷华沙,苏联则从东部入侵波兰。不久,希特勒对苏联宣战,孱弱的波兰完全成了一块被肆意践踏、蹂躏的蛋糕。翌年6月,米沃什闯过苏军与德军四道防线,从维尔纽斯长途跋涉到华沙,等到他再次回到老家那座“从童话中长出来的城市”,已经是半个多世纪之后的事情——他成了一名流亡诗人。
诗歌无意成为战争和死亡的见证,但战争和死亡野蛮地闯进了米沃什的诗歌。一天,米沃什看见一位20岁左右的犹太姑娘,她身材丰满,光彩照人,当时正在大街上兴高采烈地走着。突然,她莫名其妙地举起双手,一边奔跑一边惊惧地狂喊:“不!不!”旋即,传来党卫军冲锋枪子弹连发的声音,姑娘倒在地上。温热的鲜血和阳光一起灼痛了诗人的眼睛。
战争结束后,米沃什先是当上了波兰驻美国使馆的文化专员,过了一段养尊处优的生活;接着被任命为驻法国大使,“回到”巴黎,和阿尔贝·加缪结成好友。1951年初,经历了种种荒诞现象的米沃什不愿意成为加缪笔下的西绪弗斯,加缪的另一本书《反抗者》成了米沃什的新标签,他向法国申请政治避难,理由是在自我“道德责任”的驱使下——他不愿意成为任何体制的帮凶,他不愿意再用自己的舌头传达“侏儒和恶魔”的尖叫,他要用笔来“揭示我和我这个时代的羞耻”。从此,切·米沃什在这个世界上便只有唯一的身份:诗人——一个承担着历史使命和具有坚定信念的诗人。
一名诗人的信念是如何产生的?米沃什告诉我们,无论你什么时候,哪怕是看到一滴露珠、一片漂浮的叶子,一定不要忽视它们,要知道:“它们存在”是因为“它们必须存在”。诗人有意选取露珠和叶子两样东西,虽然露珠易逝,树叶卑微,但它们都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这个世界上,有花朵,必然有真菌;有高山,必然有尘埃;有森林,必然有树叶……懂得世界上任何事物,有大小之分而无尊卑之别 ,有寿夭之差而无贵贱之异,这是你心中信念产生的前提。正如罗曼·罗兰在他的名著《约翰·克利斯朵夫》中所言:“每个生命都是自然界一种力的方式,都有自己的使命和规则。”
做人,第一不要小看小事物。小事物有大空间,有大作为,有大境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就是小事物的大作为,“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说明小事物有大空间,“纳须弥于芥子”则是小事物的大境界。
第二不要把事物看旧了,不要熟视无睹,任何事物每一刻都是新的。《易经》说,万物不居,周流六虚。西哲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皆极言万物变化翻新之快。与他类比,万物各不相同;与自己比,却“日日新,又日新”。
“即使你闭上眼睛幻想/世界仍将保留原来的模样”,那也是不可能的,你闭上眼睛顶多只能关住自己的主观意识,客观世界包括你自身的变化就像“那片叶子”一样,“也将被河水带走”。
然而,变化虽是主流,存在却是比变化更大的“河岸”。无论如何沧海桑田,“变化”也逃不出“存在”的手掌心。所谓信念,就是在一个时刻变化的世界里,保持自己某种思想或情感上的坚定,好比“当你的脚/被一块尖利的石头碰伤”的时候,它让你知道“石头就在那里”,而且它“碰伤我们的脚”。诗人要告诉我们的是,任何伤害我们的事物都是一种“必须”的“存在”,因此,我们所经受的所有伤害也无不是“必须”的“存在”。我们无法逃避伤害,就像我们无法逃避事物一样,只要还活在世上,哪怕是一缕风、一片落叶都可能伤害到我们。
但不要沮丧,最重要的是活着。如果想看到无数水流,你就必须成为岸的一部分;如果想看到更多的世事变迁,你就必须坚忍地活着。看到“那棵树投下的长长的影子”了吗?看到“我们和花朵”在大地上投下的影子了吗?影子虽然阴暗,却是希望和光明的象征。中国古诗有“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有“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有“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有影,是因为有光的照耀,有物的烘托,有人的感知。反过来,影子的存在,让我们懂得光明,让我们与万物相拥,让我们明白自己还活着——是故,“没有影子,就没有活下去的力量”。
光与影,这一相生相克的意象,在米沃什诗歌中屡屡成为审视遥远事物和凝视自身的利器:“一个清晨,我望向窗外,看见一棵幼小的苹果树在光线中逐渐变得透明”(《窗外》),“我们眨着眼,犹如一只老虎一跃而出/站立在光线中,抽打着尾巴”(《诗艺》),“我的爱,你被一把凿子穿过的胸脯/……对春天的影子,它都无从记起”(《一对夫妇的雕像》),“菩提树的影子爬上了花坛,/世界隐没在蓝色的三桅船后面”(《门廊》),“她的影子爬上野猪的影子。/于是她独自搏斗,同那凶残的野兽”(《楼梯》),“在光线触摸到平原的地方/影子逃逸着仿佛它们真的在奔跑”(《爸爸在解说》),“让他跪下,把脸俯向草地,/看着从地面反射出的光线。”(《太阳》),“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礼物》)……
在米沃什看来,人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他想占有,没有一个人值得他羡慕,就是一个人能忘记自己遭受的不幸——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大自然“光”与“影”的变幻而已。倘若明白这一点,在你的身上便不会有痛苦,你就收到了上帝赐予你的最美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