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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影像探寻文学的故乡

2020-08-22

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乡村,阿来的嘉绒藏区,迟子建的冰雪北国,刘震云的延津世界,毕飞宇的苏北水乡,这些中国当代文学版图里的著名风景,是作家故乡的真实描写,还是艺术想象?这些“故乡”,如何孕育出那些伟大的小说?北京师范大学纪录片中心主任张同道率领团队历时两年时间,跟随上述六位作家,从零下42摄氏度的北极村到海拔4300米的巴朗山,从滔滔黄河到滚滚长江,从绵延千里的秦岭到一马平川的高密,一路寻找答案,用影像探寻文学的故乡。这部一路收割现场、收割季节、收割美学的纪录片日前在央视纪录频道首播,拍摄过程中对上述六位作家的访谈也结集为《文学的故乡访谈录》一书同期由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出版。 本文系《文学的故乡》总导演张同道对这部纪录片的精彩阐述。——编者

《阿Q正传》里的未庄、《祝福》里的鲁镇是否少年鲁迅生活过的安桥头?《红高粱》里的高密东北乡是否就是莫言生活的故乡?这一念头引诱我用影像探寻文学的故乡。

《文学的故乡》拍摄的作家首先是在作品里成功地塑造了文学的故乡,如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其次,《文学的故乡》里的作家大多生长于乡村,这也是故乡最初、最原始的内涵;最后,《文学的故乡》里的作家应拥有不同的地理形貌与文化背景,组合起来基本象征了中国的面貌。

然而,文学是作家的心理搏斗,纪录片需要物质形象,如何把心理戏剧呈现为画面?有人担心纪录片拍成了采访加空镜,也有人担心拍成一组生活碎片,而不是文学表达。《文学的故乡》首先呈现的是土地。每位作家都来自土地,每片土地都有河流:胶河流过莫言的高密平原,黑龙江流过迟子建的冰雪北国,梭磨河流过阿来的嘉绒藏区,丹江流过贾平凹的商州乡村,黄河穿越刘震云的延津世界,里下河流进毕飞宇的苏北水乡。土地里不仅滋生庄稼草木,也滋养文化风俗。其次,《文学的故乡》跟踪记录作家回故乡的影像。故乡隐藏着作家的童年、成长与最初的感知,一旦回到故乡,所有记忆都将被激活,可能随机迸发出精彩的纪实场景,成为鲜活的文学现场:作品里写过的地方,写作的地方,留下童年记忆的地方。再其次,作家心理创造过程的文学意象再现。艺术创作比女人生育还要神秘——什么情境下受孕,怎样发育为婴儿,如何生长为健壮的生命,飞鸿踏雪,几乎无迹可循。然而,本片力图情景化再现文学作品的受孕过程,揭示艺术创造的神秘机理。

为此,本片确认了这样的摄影美学:

土地之宽厚,山川之壮丽,季节之峻美,非航拍不足以完成表达。航拍不是空洞的山水风光,而是准确描述作家身后的独特地貌与风神。特别是从空中观看作家在大地山川上的活动,作家仿佛故乡土地上一棵行走的树,一株活动的庄稼。

还乡场景。还乡是本片的核心内容,全部采用长镜头跟踪拍摄,捕捉作家在还乡过程中的情感悸动,眼神闪烁,与家人、朋友、乡亲的交流,童年生活场景以及文学现场。盯住现场,发现现场,还原现场。

文学意象再现。文学意象再现采用蒙太奇方式拍摄,突出意象造型与象征,并通过剪辑打通现实与虚幻,制造亦真亦幻的艺术效果。

《文学的故乡》希望为每位作家找到一个意象,既有现实逻辑支点,又具象征意蕴,从某一角度提炼作家的精神气质。莫言篇里反复出现的是一位民间说书艺人,他在田间地头、桥上树下摆出小鼓,用高密茂腔、山东快书、西河大鼓演唱莫言的打油诗——艺人说莫言,莫言说文学;贾平凹篇里,一位农民在油画般层层叠叠的远山前锄地,迎着日头,步步向前——贾平凹曾说“我是农民”。而其余四位作家则提取一组象征性动作,本人出演。水乡的毕飞宇驾一叶小舟顺流而下,沿途遭遇小说里的人物青衣、玉米、端方,最终到达一片浩瀚的水域,每次都从水转场。北国的迟子建乘坐马爬犁越过雪原,越过岁月,驶入文学的冰雪根芽。山地的阿来从出场到结尾一直行走——他就是一位大地旅人,走过山原,走过河流,走进文学,行走是他与世界交谈的方式。刘震云则是两种意象的交叉:人群里的刘震云侃侃而谈,发表演讲,接受采访;独处的刘震云静默,读书,写作,思考。媒介里的名人与生活中的作家,两幅侧影。

每位作家都背负着自己的大地山河,草木四季。纪录片应该呈现每位作家最贴切的背景和季节。迟子建的故乡矗立于冰雪北国,雪野,白桦林,冰封的黑龙江和松花江。阿来的故乡盛开在夏季,从草原、森林、灌木到草甸,大地的阶梯(借用阿来语)逐级升高,每升一级就上演不同的地理形貌、植物花卉。贾平凹的商州隐藏于山势连绵的秦岭,刘震云的延津停泊在一马平川的黄河边,毕飞宇的故乡是水盈盈的河网、黄灿灿的菜花,莫言的高密则是四季变幻的容颜,从红高粱、黄小麦、绿玉米到一片苍茫的原野。

《文学的故乡》是一部纪实与想象交织的作品,呈现的不仅是物质真实,更是心理真实。伏案写作几乎是所有作家的公共姿势,纪录片里的写作场景展示的只是写作环境,但真正的创作发生在心里:情感与思想的搏斗,想象与创造的纠缠。如何把一位作家的内心戏剧呈现在画面里?我们不惜冒犯传统让幻象开进纪录片。阿来走进官寨,遇见小说里的土司。毕飞宇驾一叶小舟,沿途遇见小说里的人物……这是蒙太奇真实,不是长镜头真实。这是心理再现,不是真实再现。

我坚持请求每位作家回故乡,就是希望作家重返现场,回到真实空间,情有所动,心有所感,触发自然而内在的反应。《文学的故乡》里最珍贵的正是现场捕捉的影像。莫言回到家里,用高密话请95岁的父亲去县城过生日,父亲坚决拒绝。莫言又说又写,反复劝解,父亲才勉强同意,却突然问道:家里还有馍,还有烟,要不要带上?贾平凹走进秦岭深处的村庄,看见炊烟升起的房子,三句两句便与一位农妇拉上家常,走过去帮着炒菜,仿佛邻家大嫂。迟子建回北极村,一见白桦林便情不自禁地躺在雪地上,全然忘了零下40摄氏度的极寒天气。春节前夕,阿来回到马塘老家,久未见面的妈妈喜极而哭,把头倚在儿子肩上。天黑了,一家人载歌载舞,阿来也兴奋地又唱又跳。痛饮狂歌之后,他沙哑地说:“刚才我拉着我妈的手,我都流泪了。我从来不是这么脆弱的一个人,我是个男人啊!但你说乡愁这件事情,你经常地回去,它就不是乡愁。我觉得我家乡很美好,但是你让我留在这儿,我不愿意。”……

最有戏剧性的是毕飞宇。他原本不愿回到出生的村庄,担心情绪失控。无奈只好找一个相对古朴的村子拍摄。然而,毕飞宇在村里漫步一圈,默默不语,若有所思。突然,他扭过头说:“还是去杨家庄吧。”杨家庄就是他出生的地方。在一个模拟空间里,他找不到自己的童年。

30年别离模糊了毕飞宇的记忆,他努力打捞起来的只是无法拼接的碎片。左问右寻,在一片河湾前,他确定记忆的版图,却无法印证。他疑惑地四处打量,突然拍了一下脑门,“啊”的一声转过头去。摄影机监视器里,毕飞宇从特写走到中景,男子汉宽厚的背部微微抖动。长达一分四十秒的静默之后,毕飞宇转过头,擦了一下发红的眼圈说,“就是这儿”,走出画面。杨家小学,那是他出生的地方。

小学对面是木匠家,毕飞宇自称5岁前几乎长在这儿。家里没人,他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准备离开,一个影子从胡同深处缓缓飘移。邻居说,哑巴回来了。哑巴是毕飞宇的童年玩伴。他迎上去,握住哑巴的手,一起走进家门。哑巴嘴里发出单调重复、含义不明的声音,不时用手指点墙上相片里的木匠。毕飞宇用手比画着,哑巴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无法确认。这是一场没有语言的交流,仿佛默片电影。作为一位老纪录片人,尽管并不惊奇,但我依然要重复一句:生活远比舞台更有戏剧性。戏剧是可以导演的,生活没有导演。

事实上,阿来几乎所有拍摄都在现场进行,包括访谈:在草原上说青年时代的漫游,在梭磨河边说当年的诗人岁月,在土司官寨说《尘埃落定》,在森林说《空山》,在海拔4400米的山峰讲他即将着手的小说《植物猎人》。连惠特曼的诗歌都是在草甸的晨雾里朗诵的。

现场无法安排,无法调度,也不可预测,但现场最富于情感张力与戏剧效果。现场把纪录片的根扎进土地。

我相信,每一位作家都是被命运选择的人,作为一片土地的代言人。

文学是土地的呐喊。与其说作家选择了土地,不如说土地选择了作家——高密东北乡选择了莫言,秦岭商州选择了贾平凹。被选择的人注定要经历更多的苦痛——不仅生活里经受,而且文学里体验。文学是从大地里生长的植物,带着泥土的愤怒、无奈、爱情与心跳,远胜历史书里的庸俗概括与肆意扭曲。

《文学的故乡》是作家的故乡,他们把生活的故乡变成文学故乡。

《文学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从作家的故乡回到我的文学故乡。

《文学的故乡》更是所有人的故乡,我期待每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文学故乡。

(摘编自《文学的故乡访谈录》之导演手记)

作者:张同道

《中国教育报》2020年08月22日第4版 版名:文化周末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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