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涛:我们正在失去对“书籍”的热爱、依赖和敬畏
在不知不觉间,我们正在大面积地失去对“书籍”的敬畏,我指的不仅是“热爱”或“痴迷”,也不只是“依赖”,而是“敬畏”。这是三个层次对书籍的态度,虽然它们常常连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毕竟是三种不同的态度,甚至是三种不同的人生。在我看来,对于书籍,一个人可以“不热爱”,也可以“不依赖”,但不能“不敬畏”。
对书籍的热爱和痴迷,最初表现于“爱读书”,大多数人都应该认可茨威格对“书的礼赞”:“书籍正是一切知识的源泉,各种科学的开端。一个人和书籍接触得愈亲密,他便愈加深刻地感到生活的统一,因为他的人格复化了:他不仅用他自己的眼睛观察,而且运用无数心灵的眼睛,由于他们这种崇高的帮助,他将怀着挚爱的同情踏遍整个世界。”由爱读书后来多数人都会发展到“爱买书”和“爱藏书”。这样的人,都是“深度痴书症患者”:他可以每天只吃一两顿饭,省下饭钱去买书,他经常隔三岔五地泡书店、进书展、逛书摊,然后一捆捆新书、旧书提回来,满头大汗地一本本安放在书架上,一边吃着饭,一边盯着一排排的书籍,此时,书就是最好的“下饭菜”;他喜欢沙里淘金般地淘书,“宝贝”一旦得手,便会迫不及待地到处散布“喜讯”,炫耀之情、嘚瑟之意溢于言表;他喜欢坐在书房里,气度不凡地加以环视,如同检阅自己的部队……有时,情不自禁地站立起来,涌现出类似在书店里诞生的作家布兹比的感受:“站在这书河中,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感觉到宇宙可能会披露些什么。”
对书籍的依赖,历代书友早有各种说法,先有宋代诗人尤袤的深切体悟:“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后有叶灵凤在《书斋趣味》中的温情描绘:“在这冬季的深夜,放下了窗帘,封了炉火,在沉静的灯光下,靠在椅上翻着白天买来的新书的心情,我是在寂寞的人生旅途上为自己搜寻着新的伴侣。”还有类似黄永玉的喟然长叹:“在颠沛的生活中一直靠书本支持信念”……
还有什么比对“伴侣”更亲密的依赖?有什么比将书本作为支撑活下去的信念更为深沉的依赖?
对书籍的敬畏,甚少有人提及,在我看来,却是爱书者的最高境界。它当然与热爱、依赖有关,但又有所不同:热爱出自本能,依赖出自习惯,敬畏出自责任和使命。若以形象的方式比较:“热爱”是“饥饿的人,看到了热乎乎新鲜出炉的面包”,依赖是“儿女与父母之间、夫妻之间的相互守候和每时每刻的惦念”,敬畏则仿佛信徒看到了神衹、神迹后的崇敬与膜拜,是每天怀着内疚和惴惴不安的心情审视自身的言行举止……热爱与依赖的实质都与“需要”有关,是以平视的方式把书籍视为自身灵魂的配偶,敬畏的骨子里却是“尊重”,是以仰视的心态把书籍视为自己的“精神图腾”和“文化图腾”,当作需要拼尽全力去守护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热爱书籍是“聚书”,依赖书籍是“痴书”,敬畏书籍则是“护书”。敬畏想象:书籍里不仅有知识,还有文明的火种和光芒,是全人类灵魂的配偶,需要尽责去维护,用心去守护。这样的人,或许充满了朱自清所言的“书生的酸气”,但我宁愿把它视为“虽千万人吾往矣”般的“豪气”或“悲壮之气”。
如今的情势,正在悄然发生变化:年轻的后浪们,淡化了对书籍的热爱,断离了对书籍的依赖,也失去了对书籍的敬畏,对书籍的“漠然”和“玩世不恭”成为常态,书籍从他们的精神生活中大规模退隐。对书籍敬畏的失去,可能在根本上切断了书籍与人的精神联系,让书籍这一人类最重要的文明象征和精神寄托变得可有可无。以往,拥有书籍被认定为一种“有文化”的象征,如今这种象征已被其他物体所替代,至少书籍不再是唯一,或者可能不再是最重要的文化象征。
是什么让我们失去了对书籍的敬畏之心?这一切的发生,表面上是从“纸质书籍”的弱化和边缘化开始的:电子书和手机阅读逐渐替代了纸质书的使用和阅读,人们越来越习惯于在电脑、手机上,而不是通过纸质书本阅读,“纸读”逐渐被“屏读”取代。尽管“纸读”具有的传统优势显而易见:“书经久耐看,可以用而无损,书不需要燃料、食物或服务;它既不会自己弄脏也不会闹出动静。书可以反复读,然后传给朋友,或再卖掉。书不易碎,不怕冻,沾满沙子也照样能读。即便掉到浴缸里,晾干了,熨平了,就万事大吉。如果书脊开裂了,书页掉了,只要在一阵风光顾前将它们整理好,用胶带粘上就行。”但在更为便捷多样的电子书和各种屏幕面前,这样的优势和自信荡然无存。
与此同时,是书店的消亡,我指的是“实体书店”或“纯粹书店”的消亡,它既意味着阅读方式的变迁和购买方式的改变:无须置身于书店现场,在网上即可买到;还意味着一种文化场域或空间场域的消亡:书店,这个爱书者特有的能量场和生命场,是适合爱书者“在人群中独处”的地方,越来越变得像是群居性的“综合商店”:现在的书店,更多是喝咖啡、品茶和吃饭的地方,是在餐饮中进行商业洽谈的地方,不再是纯粹购书、看书和享受书籍的地方,书籍成为饮料、商谈的衬托和背景,咖啡的气息掩盖了书籍的气味,书籍的面容也在咖啡的味道中模糊不清……
随后,是另一处“书的天堂”,即“书房”的消失,电子书籍一旦大规模取代纸质书,传统的书房将从家庭公共空间中退隐,在没有了“坐拥书房”的自豪感、幸福感的同时,书房的静怡之美、安宁之美、充盈之美也随之消散。
然而,书籍存在形态、阅读方式和购买方式的改变,并非“敬畏感”失去的最根本的“祸首”,书籍的大规模复制生产以及生产流程的简便和简化,带来写书容易和出书容易才是症结所在。其中,既有不良书商“剪刀加糨糊”式的快速“做书”,也有作者为还文债、评职称、赶任务的匆忙“造书”,导致写书、出书过程的“快餐化”,以往写书、出书、赠书中的“仪式感”“庄重感”也因此越来越淡化,变得“习以为常”“无关紧要”。出书者的轻慢,写书者的轻佻,赠书者的轻淡,自然带来读书者的轻视——如此匆忙草成的浪潮般涌来的书籍如何让人心生敬畏?
与热爱、依赖相比,对书籍敬畏的失去更让人忧心,它导致我们对书籍的仰视变成了平视,进而变成了轻视,最后可能走向“无视”,无视最终带来的是“对书籍的遗忘”,这是书籍真正“死亡”的开始。曾经有人说,人的一生会死三次,第一次是他断气时,从生物学上他死了;第二次是他下葬时,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怀念其一生,他在社会上死了;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了,那时候他才真正死了。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站,遗忘才是。对“书籍”尤其是“纸质书籍”的遗忘,是书籍在人类文明生活中的终点站。即使书籍寄托在“电子书”“手机”上“还魂再生”,但“此书已非彼书”,随之而去的是某种“传统的消失”,承载了人类文明传统的纸质书籍的离去,耗损了、带走了我们对书籍的激情和敬畏,这种激情和敬畏本身就是一种弥足珍贵的文化传统。
即使我们无法阻挡电子书籍对于纸质书籍的侵蚀和替代,这个趋势貌似已难以扭转,但我们依然可以做些什么,守护、养育对书籍本身的敬畏之心,让书籍在一代代“后浪”中找到新的读者,发现新的生长土壤,以此来拯救书籍。面对“书籍的消逝”这一时代的大势,我们需要堂吉诃德式的勇气,但不能把自己变成堂吉诃德,为此,我们需要采取切实有效的行动。
最需要做的事情,依然是“教育”,“教育”要为之承担责任,提出方案和采取行动。
我提出四条建议。
第一条建议,阅读教育,从“书籍教育”开始。
以相信书籍尤其是“纸质书籍”具有独特、不可替代的“育人价值”“成人价值”为前提,展现书籍的历史与价值,作为阅读教育的起点。热爱阅读,从热爱书籍、敬畏书籍开始。把“书籍教育”作为阅读教育的核心构成。同时,如同敬畏规则、敬畏道德、敬畏信仰是道德教育的理想目标一样,“敬畏书籍”也应作为书籍教育的理想目标,形成和拥有对书籍牢不可破的“尊重感”“庄重感”“仪式感”“敬畏感”,是书籍教育的最高境界。
第二条建议,书籍教育,需要实现“日常化”。
让书籍教育“进课程”,转化为“书籍课”;“进教学”,通过课堂教学来渗透;“进班级”,开展相应的主题班会;“进学校文化”,成为学校文化的有机构成;“进家庭”,变成家庭教育的重要内容。把书籍变成课程文化、课堂文化、班级文化、学校文化和家庭文化的一部分,把“品书”变为“品茶”一般的“雅驯”或“雅事”来标举和提倡。只有如此,书籍教育才能在日常教育生活中落地生根。
第三条建议,通过“五育”融合的方式,实施“书籍教育”。
书籍的撰写、制作、生产、阅读、思考和研讨的全过程,兼有书籍之“德”、书籍之“智”、书籍之“体”、书籍之“美”、书籍之“劳”的内涵,它们常常不分彼此,相互依存。
第四条建议,“书籍教育”的根本,是审美教育。
书籍教育的过程,就是展现书籍之美、传递书籍之美、转化书籍之美的过程。如何让书籍美起来,用美来打动孩子的心灵,浸润孩子的灵魂,这是“书籍教育”能否深入人心的根本:谁能抵挡美的来袭和冲击?
我期待今后的课堂,能够看到“美美的老师”,用“美美的声音和图片”告诉一代代的孩子:看看这些书,它们有多美……(作者:李政涛,单位系华东师范大学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研究所)
《人民教育》杂志
作者:李政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