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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炜|他和她之间的,烟及巧克力及伤心故事

Image 2021-09-23


作家 苗炜

永久地爱,是不可能的,但是呢,人们喜欢不可能的事情。

刘棣和唐娟完婚,搬进新家,收藏多年的黑胶唱片摆进一个定制的唱片柜里,客厅的长条桌下铺着倪乐乐推荐的一款旧地毯,窗明几净,唐娟足不出户地看剧看书写剧本,与倪乐乐相比,简直像个单纯的孩子。外面是火热的生活,是越来越拥挤的人流车流,刘棣看似应付不了那火热的生活,他不会卖房子,也不会去卖保险,不会开出租车,也不可能去送外卖。他睡到中午才起床,白天待在家里,晚上才出门。他觉得,结婚也挺好,点灯说话,吹灯就伴儿,和唐娟在一起,轻松愉快。

倪乐乐向唐娟推销完家具之后,又推销过面膜和日本茶具,而后她的生活忽然发生了一次跳跃,她开始推销玉器。交往的人非富即贵,总天方夜谭一般讲一些富贵人家的生活,谁谁家住着故宫附近的四合院,门口有武警站岗,谁谁家的地下室里摆着一摞任伯年齐白石,她给唐娟讲古玉沁色,讲辨别古玉的门道。起初,刘棣不担心唐娟会买一块昂贵的石头,她根本就不戴首饰,结婚的时候他问过唐娟要不要去挑一个钻戒,被一口回绝。唐娟只有一个小首饰盒,里面是一条金项链,附带着购物发票,是唐娟的妈妈十来年前在上海老凤祥金店买的。所以,当唐娟从倪乐乐那里买回来一块玉牌时,刘棣有些诧异。他不愿问这块玉牌的价钱,唐娟也不愿告诉他。他非常孩子气地给自己买了两张签名版唱片,心想你乱花钱,我也乱花钱。有一天早上,他醒来,唐娟正在床边抽烟,他气鼓鼓地踢被子,唐娟问他:“你去过苏州吗?去过苏州的西园寺吗?”

刘棣翻身:“去过吧,不太记得了。”

唐娟在烟雾升腾中慢慢说:“西园寺门口有一个大照壁,写着‘自觉觉他’,庙里面有一个放生池。听说放生池里有一个王八,已经活了四百多年,一直沉在池底。每年就上来换一口气,有的游客能侥幸看见这只王八。你说,这只王八要是会说话,它会说什么呢?它会不会是一个人呢?被上天的神灵变成了一个王八?它会不会是一个书生?喜欢上苏州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它是不是还记得四百多年来苏州城都发生了什么事?它这样活着不觉得累吗?它是不是在等什么人?神灵还能把它变成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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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棣知道,唐娟又在编故事了,他坐起来,也点了一支烟。

唐娟摊开左手,手心中是那块两厘米见方的玉牌,黄不黄绿不绿的:“你说这个牌子被谁戴过?是不是曾经被埋在土里?跟主人一起下葬了?是不是有盗墓贼把它挖出来了,又拿到市场上去卖?是不是浸染过血?它被打造成器有四百年吗?有七百年吗?有一千年吗?会不会有一个狐狸精喜欢这块玉牌的主人?”

刘棣说:“我看这就是个塑料牌子,刚被人做出来,被倪乐乐买了,倪乐乐又卖给你了。”

唐娟弹弹烟灰,用红色的烟头烫了一下那块玉牌,然后又把玉牌握在手中,完全地包裹着:“你知道,长久地爱一个人是不可能的,是非常罕见的。一万个人里都不会有一个,一百万个人里也不会有一个。再说什么是长久呢,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还是一千年?永久地爱,是不可能的,但是呢,人们喜欢不可能的事情。”她张开手,又看了一眼玉牌,再紧紧握住。这块玉牌成了唐娟的灵感来源,她用了一年的时间写了一部四十集的戏,名叫《离恨天》,讲了一个绵延千年穿越时空的恋爱故事,用刘棣的话说,就是《天仙配》加上《西游记》。剧本被高价买走了,又被导演对水扩充到六十集。一年后投资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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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娟拼命写作,腰酸背痛,颈椎脊椎都不舒服。倪乐乐劝她练习“晃海”,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能得到锻炼。于是唐娟在午夜时分或破晓时分就盘坐在床上,摇山晃海,这直接导致刘棣唐娟夫妻分床睡。唐娟写作的时候,总会点燃一支烟,叼在嘴里或是放在手边。她的烟瘾越来越大,倪乐乐推荐了一本书,题目叫《这本书能帮助你戒烟》,唐娟一边抽烟一边看,看完书,放下,对刘棣说,我随时能戒烟,可我现在还想接着抽烟。《离恨天》之后她又写了一部戏叫《念去去》,倪乐乐向她推荐了一款Nicorette尼古丁口香糖还有IQOS电子烟,唐娟用口香糖和电子烟度过了一周,然后又抽上了纸烟,她说,抽烟的一半乐趣就在点燃它的那个环节,看着它燃烧,烟灰散开,像生命一样,这种乐趣是电子烟替代不了的。

而后,倪乐乐又向她推荐戒烟门诊,朝阳医院东门外的呼吸病研究所,有专门的戒烟门诊,主治医生姓肖,免费门诊免费发药,已经有若干朋友在那里成功戒烟。倪乐乐每见一次唐娟,就推销一次戒烟门诊,隔三岔五就发送一条语音,督促刘棣带唐娟去戒烟。她说,你不能让她再抽烟了,你也不能让她再写那些破戏了,你要关心你的老婆,你要爱她,不能让她总是写啊写的给你挣钱。你应该带她出去玩,去日本去欧洲,去空气新鲜的地方。在刘棣看来,这是倪乐乐最友善的一次推销,她不关心唐娟是不是有灵感,能不能写作,剧本会卖多少钱,她只认定一件事,不能让唐娟再抽烟了。《离恨天》播出之后,唐娟终于决定去看戒烟门诊了。她肤色发暗,黑眼圈加重,嘴唇没有血色,头发枯黄,掉发严重,食欲不佳,痔疮时而发作。当年他们相识,唐娟的脸上带着光,七年的光景,她的脸上不再有神采,好像真的有一种叫神魄的东西离开了她的身体。

文章节选自 | 苗炜新作《烟及巧克力及伤心故事》

苗炜,1968年生,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记者、作家。曾任《三联生活周刊》副主编、《新知》杂志主编等职务,已出版《让我去那花花世界》《星期天早上的远足》《寡人有疾》《面包会有的》《给大壮的信》等作品。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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