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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们出版了一部被退稿的小说

2021-09-10

2019年,策划老师拿来一份名为“潮音”的稿件,请我一同审稿。

作者年近五十,税务局公务员,长篇处女作,听到这些信息时我心里开始打鼓,这部作品能达到我们出版标准的可能性几近于零

01

“从小说被退稿讲起”

毫不意外的是,那确实是一部不成熟的小说。常常写在退稿信中的那些话,也都可以用在评价那一部小说里,但是令我意外的是,作者的语言感觉极好,是少有的形成了自己的语言体系的写作者。

在我看来,情节走向、人物心理、事件逻辑这些都可以修改,但是语言,且唯有语言,是旁人无法相助的。

后来我和策划老师交换了审稿意见,对这部作品的欣赏和遗憾,我们的看法几乎一致。也因此,对这样一部不及出版的作品,我们生出了偏爱之情,是退稿还是退修,我们讨论了无数次。

作者愿不愿意听取我们的修改意见?

有没有可能修改?

如果改能改到什么程度?

改后一定可以出版吗?

如果改完仍然不能出版如何跟作者解释,这些问题最终进入一个无限循环,谁都没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在退稿意见的最后一段,我这样写道:

“小说要书写动乱时局中的细民生存状态,就必然要写出特殊状态下的‘传奇性’来,然而,小说过度专注于日常生活的细部,没有体现出战争状态下人物的张皇、恐惧甚至是疯狂,对战争状态下人物思想、行为的‘形变’展现得不够生动,例如受现代教育的独立女性宋安华为何选择做宋以文的小公馆,李丽云的父亲李不言为何会从抛妻弃子的男人转变为称职的父亲,等等。

同时,对于王天锡等军人在上级战斗指令与人性中的良善之间的挣扎和矛盾也没有充分体现。另外,小说忽略了对时局变化的书写,对舟山如何一步步从‘太平’的小岛变成风雨飘摇之地的展现不够具体。”

2020年,策划老师拿着打印好的稿子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再看一次。那时候小说从“潮音”更名为“世间音”,看稿子的厚度,想必是增改了不少。再看这个稿子的感觉,更像是拆盲盒,有期待,但更多是忐忑。

这一次,我的手气不错。

潘绮珍站在五颜六色的布匹中间,踮起脚跟,发誓要跳出这小天地的神情;李丽云小心翼翼地捧着生煎包,未咽之前,已然口舌生津的模样;秦怡莲穿着精致的旗袍,带着山山,在米店汗流浃背的身影;宋安华一身笔挺的细白麻西装,英姿勃发,可回到家,却只能做宋以文小公馆的无奈。这一次,她们面目清晰,明媚生动。

如果说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都或多或少地承载着某种功能性,那么,在杨怡芬这里,哪怕在风起潮涌、处处传奇的时代里,她写的也不过是普通女性的日常生活。没有石破天惊的故事,亦没有荡气回肠的爱情,她们只是乱世中的蒲苇,在动荡的世道里,在时代的缝隙中,她们倔强地扎根、坚定地活着。在人生的戏台上,她们只是她们自己。

在这部小说中,女性不再是被男性观察和审视的对象,不再是男作家取景器中曼妙的风景。性别位置对换,女性成为行动的主体,杨怡芬以纯然的女性视角,还原了那个时代女性生存的整体背景,在最日常的关系中,在最平凡的故事里,女性内心隐秘的跌宕被真正地表达和倾听,杯水中微澜,也被真正看见。

与此同时,小说中的男性,有的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有的试图重新做一个好父亲,小说里并没有旗帜鲜明的性格对立,他们也会身不由己,也有辛酸和无奈。

我们所期待的女性文学,绝不是控诉的文学,而是经由女性的视角,看到一个更为真实、更为广阔的世界。我想,这也正是我们对这部小说另有一份偏爱的原因。

作者杨怡芬曾写过一篇创作谈,讲述这去而又返的出版历程,创作谈的题目,就叫“从小说被退稿讲起”。

02

从零开始,做一本小说

作者没有名气、没有读者基础、没有长期追踪她写作的评论家,出版这样一部作品,无疑是有风险的。

我们最初的方案是,至少让一些人知道这个作者,知道我们即将出版她的小说,于是在出版的过程中,我们试着联系一些对此类题材可能感兴趣的评论家和媒体人,只说“提前分享”,比起写在腰封上的推荐语,我们更期待期待中正而恳切的评价。

他们当中,有人将小说翻来覆去读了多遍,有人说从未料想读到这么好的小说,有人说这样的作者居然之前没注意到,还有人说她一直是在场的写作者,只是尚未被大家注意到。这些信息给了我们莫大的鼓励,让我们更加坚定做好它的决心。

为此,以什么样的形式呈现这部作品,我们经历了几番周折。

刚开始,我们希望它的封面更加商业化一些,面对从零开始的读者市场,它需要一个一眼就可以吸引读者视线的封面,同时,这个封面不能过于沉重,不能让潜在的读者对它产生拒斥。

第一次的封面轻盈、立体,动荡世事中的女性,身处漩涡之中无法脱身,但是冷淡的配色清冷有余而女性色彩不够,对于这样一个四位佳人的传奇故事,它无法第一眼就传达出女性小说的主题。

近三个月的沟通修改后,设计师忙于话剧巡演,无法抽身继续做设计,于是我们不得已更换设计师,并且重新开始封面方案的讨论。

明确封面要体现女性文学的基调后,我们尝试以旗袍为意象,用精细的盘扣、曼妙的腰身突出女性色彩,文案方面也更突出“佳人传奇”“俗世舞台”等关键点。

这一次的封面出来并不理想,虽有女性身姿,但色调上容易被认为是传统的民国小说或市民文学,小说的背景虽是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但它所探讨的内容不仅仅是“民国时期爱情”,更多的是现代女性的独立。

最终的封面上,我们用了插画师昔酒的一张图。一艘仓皇驶出的船,暗合小说结尾四个女性未知的命运。浩渺烟海里,她们不过一叶扁舟,不知驶向何处,不知何时将被吞没。

03

两年后,我们终于出版了《离觞》

“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时至今天,我仍记得我们讨论书名时的场景。

那天我们在领导办公室,他提出作为书名“世间音”不够理想,几番头脑风暴之后,我们重新梳理这本书的关键词,当说到“离乱”二字时,他想到苏轼名句:“……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不谈离情别绪,看似凄然,却又字字铿锵。

离觞,是离别的酒杯。

家境富裕的潘绮珍要离开深闺,去广阔的天地,她想有朝一日成为宋安华那样的女子,独立自强,意气风发;

贫寒、美丽的李丽云要送别自己的爱人,她不愿随爱人远走,拿到一纸文凭,谋一份教职,自力更生,比摸不着的爱情来得重要;

秦怡莲要带着女儿离开丈夫,她明明是个旧家庭出身的传统女子,却清醒地知道,爱情里容不下第三个人;

宋安华呢,她要离开自己,她知道这个时代女人该独立了,她知道国内外女权运动如火如荼,她也知道深爱的人已有妻儿,可是,她身处的时代里,人们朝不保夕,就算是活着,已是不易。

天空中时有战斗机在轰鸣,不知道今天空军要炸毁哪里,不知道明天又有多少人会死去,不知道他今天出去执行任务哪天可以回来,不知道这一别是不是死生不复相见。

我喜欢潘绮珍的倔强,欣赏李丽云的坚韧,敬佩秦怡莲的果决,却独独心疼这个一身西装英姿勃发的女子,明知道为人小公馆会被人取笑、累及家人,明知道这些陈腐的旧观念早该剔除,可她又能如何呢?她只能将奶奶留下的翡翠戒指推进这个男人的手指,再不管这天地动荡。

书出版之后,我看到一位读者的留言,“靠家庭,靠男人,谈什么女性独立。”也是这句话,成为我写这篇文章的原因。

站在今天的视角,去看七十多年之前,这些一声声说着“独立”和“自由”的女性,她们当然不够尖锐,不够冒犯。

没有富裕的家庭,潘绮珍做不成自家布店的经理;没有美丽的外表,李丽云得不到银行职员和空军少帅的垂怜;不必说本就是旧家庭出身的秦怡莲,哪怕在见过大世面、受过新式教育的宋安华身上,都带有深重的历史印痕。

她们生在旧道德中,长在传统的藩篱里,身上负着来自家庭和社会的重重枷锁,那些根深蒂固的训诫和教诲,甚至就是她们的一部分。强大的历史惯性拖着她们前进的步伐,她们好像看见了来自新世界的一点点光,却仍然身处黑暗。

《离觞》中的主人公,没有一个是我们所期待的“女强人”。她们既然不能救国于危难,也没有强悍的事业心,在新旧交替的过程中,她们不是被我们厉声抨击的“娘道”的坚持者,也不是今天盛行的“大女主”,她们只是微弱的光亮下,默默无声的人群。

但无数个像她们这样的女性,一步一步,从男权社会的训诫中裂解出来,打破、重塑自我,才换来如今,阅读着女性文学、谈论着女权主义的我们。

今天,我们身在和平的年代里,女性独立和女性自由仿佛是“理当如此”的事情,可是,“理当如此”便“从来如此”吗?

当我们看到戴锦华和孟悦提出的“浮出历史地表”的那些女性时,有多少女性淹没在历史的浪潮中,久遭遮蔽;有多少女性曾步步艰辛地跋涉,跌跌撞撞;又有多少女性,在与男权抗争的修罗场里,满身尘土。

但也正是她们,正是这样一个个明亮的面孔、一代代勇敢的女性,成为“女性独立”“女性自由”路上希望的曙色。她们是要到天地间的潘绮珍,是要谋教职的李丽云,是要带着女儿远走的秦怡莲,是要与自己决裂的宋安华。

为什么要读《离觞》呢,它并不是一部技法高超、情节跌宕的小说。同样是写乱世中的女性,如果说张爱玲的文字如烈酒辛辣,那么《离觞》更像一杯温热的茶,清洌、幽香,即使是在山河易色的年代,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只是,她们认真而努力地爱着,她们倔强又坚韧地活过。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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