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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读百“变”|唐朝诗僧,拯救“垮掉的一代”

2021-09-04

《砌石与寒山诗》/人民文学出版社

上一期,我们进入了波斯诗人海亚姆的世界。

据说二战时,许多英国士兵随身携带一本《鲁拜集》,试图从海亚姆的文字中,寻找人生的慰藉,抗拒死亡的恐惧。

那么,同样被誉为“诗国”,中国有没有哪位诗人,像海亚姆一样风靡西方?答案可能有两个:老子与寒山。

没错,以韵文写成的哲学箴言集《道德经》,在西方读者看来就是诗。这无疑是一种文化误解,但却非常美妙、迷人。

与老子相似,唐代诗僧寒山也在西方经历过一段“奇幻漂流”。

二战后,“垮掉的一代”气势汹汹地登上美国文学舞台——金斯堡在朗诵会上愤怒地“嚎叫”,凯鲁亚克“在路上”疯狂地流浪……

在海亚姆式的狂欢与放纵之中,他们发现了千年前、万里外的寒山。空灵而活泼的寒山世界,迥异于那位波斯诗人的忧郁与沉沦。

在寒山的指引下,他们从路上回归内心。凯鲁亚克在《达摩流浪者》末尾宣称,在寻找寒山的旅途中“学会了一切”,从此“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而引领整个“垮掉派”走向寒山的,则是加里·斯奈德。

加里·斯奈德

作为“垮掉派”最重要的成员之一,斯奈德不仅不“垮”,而且非常“正能量”。他热爱劳动,敏于沉思,从不掺和凯鲁亚克们乌烟瘴气的生活。

他用英文翻译的24首寒山诗,自然地成为“垮掉派”的“精神圣经”。

下面说回正题。

你或许记得张继那句名诗,也或许去过苏州那座名寺,但对于诗僧寒山,你的了解恐怕只限于他与伙伴拾得的诸多轶事。

不过,这并非什么可耻的事。寒山其人,本身就活在传说之中。就连他所生活的时代,都在贞观(627-649)到大历(766-779)之间无法确定。

我们只能大致推测,寒山出身贫寒,做过底层小吏。或许在某次人生变故中,他的精神受到极大刺激,从此与伙伴拾得过上半流浪生活。

北宋·李公麟《寒山拾得图》

除了诸多轶事,寒山还留下了300多首诗,大部分以唐代白话写成。你当然可以猜到,在贵族文学时代,这些诗的命运如何。

直到北宋,王安石与苏轼才发现了寒山的“趣味”,但也仅止于“趣味”而已。在他们眼中,寒山的诗只是用来戏仿的民间通俗文学。

到了近代白话文运动,胡适将寒山列为汉语白话文学的鼻祖之一。然而,这并不涉及寒山诗本身的文学价值。

不过,这恐怕也怨不得历代诗人与学者们。

寒山的许多诗歌,其实都如同老父亲讲的人生道理,朴素、实在,但在古典诗人眼中缺少文学美感,写得多了未免流于庸俗。

即使是斯奈德精选的24首意境高远的寒山诗,以唐诗的标准来看也绝非一流,顶多算得上清新可爱,在众多文人诗中令人耳目一新。

斯奈德的寒山诗,与其说是翻译,不如说是基于文化误解的再创作。

因此,我们今天要读的这本寒山诗,其实是翻译的翻译——由中古汉语翻译为英语,再由英语翻译为现代汉语。

这中间,既隔着两重文化误解,也隔着两重时代误解。这些误解重塑了寒山,如同菲茨杰拉德的误解重塑了海亚姆。

例如第一首:

可笑寒山道,而无车马踪。联溪难记曲,叠嶂不知重。

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此时迷径处,形问影何从。

末句以一个俏皮之问,反衬山势之险、山路之曲。而斯奈德则翻译此句为:“如今我已迷失了回家的小路,身子在问影子:你怎么跟上的?”

寒山此诗,本意是“炫耀”寒山(其隐居之地)的清幽静谧,塑造出一个山中隐士形象。斯奈德则以“迷失了回家的小路”,为整首诗注入象征意味。

再如第十四首:

寒山多幽奇,登者但恒慑。月照水澄澄,风吹草猎猎。

凋梅雪作花,杌木云充叶。触雨转鲜灵,非晴不可涉。

此诗与前诗相似,旨在描写寒山的“幽奇”。但斯奈德却将“幽奇”译为“奇迹”,整个寒山世界,立刻笼罩了一层童话般的神秘色彩。而最后半句,斯奈德译为“时节不对,你无法涉过溪流”,更增强了这种神秘意味。

另外,这一翻译很难不让人想起赫拉克利特那个迷人的哲学命题:“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当然,这或许也是我的误解。但这一误解,正是寒山诗由英语译回汉语时发生的第二次重塑。

斯奈德对寒山诗的重塑,还体现在更多方面。

比如,在形式上删去格律诗繁冗、“凑字”的部分,在内容上替换说理诗粗浅、晦涩的部分,提炼其精华,突出其禅意。

例如第二十一首:

久住寒山凡几秋,独吟歌曲绝无忧。

蓬扉不掩常幽寂,泉涌甘浆长自流。

石室地炉砂鼎沸,松黄柏茗乳香瓯。

饥餐一粒伽陀药,心地调和倚石头。

斯奈德直接删去了中间二联,只提取首联、尾联的主要意象,令这首扔进《全唐诗》就见不到影的七律,瞬间变为禅意满满的佳作。

明·尤求《寒山拾得图》

敏感的读者,一定能从这一译本中体会到语言和翻译的魔力。有人说,诗就是在翻译中流失的部分。这话说得可爱,但不可信。

大学时代,我读到拜伦的英文原版《哀希腊》,只觉平平无奇;但几年前,我无意间发现胡适用楚辞体翻译的《哀希腊》,顿时惊为天人。

显然,我体会到的这种诗意,并非从理解中,而是从误解中得来。更重要的是,在种种误解中,不仅会产生诗意,有时还会产生智慧。

最著名的案例如:荣格从道教典籍中发现了“金花的秘密”,莱布尼茨从《易经》中解读出二进制的规律,海德格尔从《道德经》中得到了哲学的启示……

或许在未来,会有更多的人类大师汇聚于语言的巴别塔之上,在交流中更新自身,在误解中创造新知,就像拉斐尔的名画《雅典学院》展示的那样。

而在人间,冲突中的不同文明,也将彼此谅解。(更多新闻资讯,请关注羊城派 pai.ycwb.com)

来源 | 羊城晚报 羊城派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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