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煜丨浅谈中国科幻领域的性别分野(上)
科幻小说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形式,它表现出的特征是显现的、分明的,具有时代性的,尤其是在性别分野上,现代科技裹挟着意识形态的语境,正将传统意义上的性别观念的鸿沟逐步打碎与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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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是一个极度依赖创意的文艺类别,它通过对技术的合理想象和诡谲瑰丽的思想力量,构建出与主流文学或其他类型文学不一样的主体性。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形式,它表现出的特征是显现的、分明的,具有时代性的,尤其是在性别分野上,现代科技裹挟着意识形态的语境,正将传统意义上的性别观念的鸿沟逐步打碎与填平。
在科幻小说所营造的想象文本中,不可逾越的二元性别对立,变得游移不定,性别和性向甚至跨越了物种和非生命的藩篱,而对于科幻文本之外的创作者和受众者,也随着现代社会带来的不同精神生活的感受,在性别差异方面会同科幻小说的发展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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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众群体:男性主导的科幻市场?
在我国,自然科技与人文艺术之间隔着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这条界限也表现在理科和文科的界限,以及性别的界限之上。从生物学的角度,男女性别的差异是一种先天性的存在,而正是这种先天性差异,造就了男女在社会运作和社会发展中所形成的更加复杂和多元的根本性差异。我国的封建制度存在了两千多年,封建文化根深蒂固,尤以男尊女卑的思想突出。男强女弱的性别偏见和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模式是传统性别角色观念的重要内容,它通过伦理、道德、风俗、传统等方式根植在中国人的头脑里,以一种观念的形式渗透到社会的各个角落,并得到传统心理的广泛认同。
传统的性别角色观念影响着男性和女性的成长之路,比如当幼儿还没有性别意识时,存有男强女弱思想的父母就已经以不同态度对待孩童了。他们让男孩玩枪、汽车、机器人,让女孩玩洋娃娃、过家家游戏,他们支持男孩冒险、探索、吃苦、自立,鼓励女孩温顺、乖巧、服从,这种教育使得男孩和女孩在选择喜好、阅读或学科上会产生一种心理暗示,比如大多数男孩觉得他们理当学理科,女孩理当学文科,埋藏在男女基因里的那些差异,在这种后天的社会环境中不断被固化后,显而易见的是,理科班的学生确实男多女少,文科班的学生女多男少,学习自然科技的男性偏多,学习人文艺术的女性偏多。
而科幻小说,是以科学为对象和线索进行幻想并构成重要内容,是集“科学”、“幻想”和“小说”三要素为一体的文学创作,因为它姓“科”,很多读者在认识上就首先把它归于了理科类,因此长期以来,整个科幻文本的统治性声音是男性。这在网络小说的分类上更为明显,根据性别,网络小说通常分为男频小说和女频小说,男频小说之下的分类是玄幻仙侠、军事历史、灵异科幻,因为男性读者想看的是热血、财权色、站在世界巅峰,他们喜欢描写社会疏离感和只身奋斗的小说;而女频小说之下的分类则是宫斗言情、种田修仙、霸道总裁,女性读者更想看的是温情、安全感、怦然心动,她们有时会把小说当成隐喻性的行为指南,从中寻找安慰和启迪。
然而,随着阅读方式的改变和电子阅读量的迅速增长,近年来科幻小说中的女性读者比例正在增大。一方面因为传统的性别观念随着时代变迁在逐渐改变,女性文化的高低决定了她们对科幻小说关注程度的多少,年轻女性在科幻中有了更多的话语权。另一方面,女性的消费能力远大于男性,特别在电子阅读盛行的年代,网上支付买单成为消费模式,女性的购买冲动就更为明显。随着我国全民阅读的兴起,阅读已逐渐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乃至一种消费方式,广泛地渗透到青年群体、女性群体之中,有时它甚至作为一种现代商品,成为女性社交关系中的重要工具。
因此,从一些社会现象和相关数据推断,受高等教育成长起来的年轻知识女性,在中国科幻小说的消费、传播和接受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她们可能正在改变由男性读者主导的科幻市场,但真实的情况如何呢?这就需要大数据提供更详尽的数据,深入分析科幻小说读者性别关系中的微妙张力,它或许能为探讨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互动互生提供多维面的理解,为分析读者性别构建对科幻文学发展的影响提供具有启发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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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形象:身体隐喻与性别话语
人类从诞生之初,性别的意识或观念便赋予其身体之上。现代社会对于性别问题,相对于历史上任何时代而言,都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对于性别的定位,医学出生证明不再是唯一性的判定标准,因为性别可以根据自身诉求而被改变。在科幻小说中,作者对人物的塑造代表了人类对自身最为理性的想象,无论是电子生物、基因怪物,还是变种人、外星人,都是对人定义的延伸,也是对人的异化,是对人类本体的客体化隐喻。
纵观中外科幻小说,人物主角大多以男性为主,这是因为科幻这种文体的特殊性,使得两种男性角色比在其他小说中出现的频率更高,那就是英雄和科学人物。不得不承认,这两种形象在现实中,都是以男性为主,在小说里直接套用这样的男性形象,读者会觉得更顺理成章。比如在人们的主流意识中,英雄通常指男性,而在科幻小说中,一个最明显的事实就是,对于英雄或被异化的男主角的身体外形,其设计都钟情于健壮的、俊俏的、性感的,很多科幻小说在讲述英雄本色的男性故事时,都让男主角浑身散发着男性的力量和勇猛。人类征服自然、镇压邪恶、维护和平的内在愿望,通过男性英雄们强大的躯体得到了安置和表达。
这些来于性别的突出表征,在欧美的科幻小说和电影中尤为显见。而国内的科幻小说中,科学人物较之英雄更为突显,以刘慈欣小说里的男性人物为例,科学人物频频出现,科学家们为人类带来了重要的技术、概念、甚至哲学思考,他们大多执着于科学信仰,并不同程度地为之献身。与西方科幻小说中的男性形象相比,中国科幻小说中的男性人物更偏向于表达内在和精神,他们不是有特异功能的超级英雄,而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他们没有超凡的气质和盖世武功,却是睿智的、成熟的、深沉的、自信的,他们的英雄表现通常是与科学信仰融合在一起的,这些男性人物于平凡中见伟大,于普通中显独特,展现的是科学英雄人物无私奉献的精神风采。除了这种正能量的科学英雄人物,还有一类是以科学至上的人物,他们有时是反派角色,有时是中立角色,但终归是科幻小说中的重要人物,与之而言,女性角色就惨淡得多,男性人物的性别优势在科幻文本中就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在目前的科幻评论中,有关科幻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是涉及比较多的,但主要以西方科幻文学中的女性形象研究为主。研究分析表明,西方科幻文学中女性人物,早期通常都以满足男性欲望想象为标准,在男性视角下的科幻女性,只会在怪物面前尖叫并等待拯救。后来随着女权主义运动,女性的地位进一步提高,这种对男权审美的被动妥协逐渐显得可有可无,懦弱的女性人物逐渐发展成了典型的女性科学家或战斗英雄。
在这一演变过程中,西方科幻文学还故意将性别意识逐步消解,比如《星河战队》中的星舰舰长“永远为女性”,女战士和男人并肩战斗之余,亦能做到神态自若地和他们共同洗澡。这类女性形象实则都是以女性特质的身体实现对传统男性英雄的移植和模仿,男性心理特质和女性身体形象的结合在科幻文学中备受鼓励。而在国内,科幻小说中的性别议题又呈现出另一种差异颇大的面目。九十年代以来,女性主义和少数族群的平权运动并未真正进入大众文化与主流文化视野,而与之相关的耽美、同人文化,则迅速地进入到文化产业与粉丝亚文化的逻辑当中;更早之前被纳入到革命叙事当中的妇女解放运动,提供的又是一种与西方截然不同的历史背景和话语脉络。
从中国科幻小说中的女性特征来看,大致体现为几个特点:具有母性(繁殖的母体)、隐忍、奉献或反叛精神,以及性别意识的觉醒。仍以刘慈欣塑造的女性形象为例,在他笔下,女人通常可归为“母亲”形象,即充满母性。从他的《球状闪电》到《三体》,与其说他塑造的女性皆为圣母,不如说每一个都是母亲。他小说里最具争议的女性,是《死神永生》中女主人公程心,她在两次事关太阳系存亡的抉择面前,都以爱的名义把世界推向了深渊。其实这也与塑造人物形象的目的性有关,刘慈欣是以她代写了人类的感性和爱,让女性人物以不同姿势在扮演母亲角色。而有关女性的隐忍、反叛和意识觉醒,在人工智能题材的小说里出现较多,她们以具有自主意识的未来人工智能形态,展示了人与机器之间的二元对抗,以及一种对立统一。人工智能被赋予女性的角色后,人物形象就变得尤为复杂,因为她们不再让身体本身作为性别的唯一符号,而让性别成为认知世界、认识自我的存在。
早期的科幻青睐于塑造以力量和理智为主的男性机器人,近年来的科幻更倾向于讨论女性智能机器人所带来的新议题。人工智能的身体是人类主体自身欲望的技术性呈现,是一种特殊性的社会实践。每一个机器人身体首先是一个性别的存在,然后才是身体之外的身份或自我观念的探究。在古典主义的形式逻辑时代,媒介对应的是绘画、雕刻、文学和性伦理;在现代主义的辩证逻辑时代,媒介对应的是摄影、电影、电视和性解放;而在计算机网络媒介时代,“后性别”的概念正在孕育而生。
随着数字化的发展,物理定律只是一个可以被设定的参数,性别生态的多样性也就可以被构建。如同今天的人们沉浸于手机和电脑,虚拟的交互界面就不再是妄想下的幻觉,而成为日常空间的一部分。在人与虚拟世界的共谋下,被局限的身体只是理性的工具,理性则是一种被抽象了的情感,情感亦只不过是一种目的论的“拟像”。在网络乌托邦里,影响人们生活的并不完全取决于技术本身,而是取决于人们沉浸背后所强化的心理体验形式:多重而复合的感觉、由更多器官组成的新的身体、更新的感官经验……这些都开启了人类全新关系无限的可能。因此,性在未来作为一种生理活动的行为表征会被技术所消解,取而代之的是数字化的“拟像”,虚拟世界里的仿真性便成为性别问题所遇到的伦理困境的内核之一。
科幻小说里,技术决定论更是把意识形态空间扩展到了人类以外的范畴:比如有机体成为可编码的机器、性别不明的外星生物在外层空间游荡,智慧体融入时空结构本身……自我演化的人工智能与人类一起构成了肉眼不可见而又无处不在的神灵。与其他文学中的人物形象相比,科幻小说中的人物性别就不只是男人和女人这么简单,它将更趋向于多义的、自由的、含混的乃至多余的。在伟大的数字时代里,人类意识与物质实在、思维与存在之间的关系,包括性别本身,都将在技术面前消弭无形。
(贾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协第三届签约作家,四川省科普作协理事,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国家新闻出版署出版融合发展(四川新华)重点实验室特聘研究人员。著有科幻中短篇小说《芙蓉花开》《深渊尽头》《打破平衡》等,科幻长篇小说《时空迷阵》,少儿科幻长篇《幻海》《冰冻北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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