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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20年前开拓小剧场歌剧,如今学生们都成歌唱大腕

2021-09-01

“那束光多么明亮,穿透黑暗向前方。”音乐剧《追光者》中的唱词,坚定,有力。

舞台上,主角李耘生追着信仰的光芒,血染雨花台;舞台下,这部音乐剧的导演陈蔚,也是一位“追光者”,矢志不渝地追寻着艺术之光。

作为当代中国歌剧、音乐剧导演的领军人物,陈蔚曾三次荣获专业舞台艺术领域的政府最高奖项——文华大奖。今年7月,陈蔚的作品展“蔚来已来”在第四届中国舞台美术展中亮相,据说这是中国舞台美术展开办以来,第一次邀请导演参加独立艺术家展。这次作品展不只是对她个人艺术生涯的回顾与展望,更可以说是对中国歌剧发展的一次梳理与总结。

陈蔚的团队被称为“铁人军团”,她自然就是“铁人”中的“铁人”;在剧组里,她被称为“陈司令”,有对排练场的绝对掌控力;但如果你把她当作一位“女汉子”,则又大错特错。她也喜欢浪漫,中意美食。

走近她,谈起挚爱的舞台艺术,她的话匣子便慷慨打开,从过去到未来,从艺术感悟到生活体味,滔滔不竭,侃侃而谈,逻辑清晰,思维缜密。这个时候的她,声音温婉而端重,用词凝练而优美,完全不似排练场上那个不怒自威的舞台统帅。

艺术之光,让她耀眼,更让她柔和。

一粒种子从讲台到舞台

如果以最简练的语言概括陈蔚的艺术生涯,也许只需要六个字:从讲台到舞台。

陈蔚现任中国音乐学院表演教研室主任,授业解惑、桃李芬芳的同时,舞台艺术的实践成果也可谓丰硕,这些年来陆续推出歌剧《再别康桥》《红河谷》《大汉苏武》《檀香刑》,音乐剧《冰山上的来客》《五姑娘》……她也成为中国执导原创歌剧、音乐剧最多的导演之一。

歌剧是艺术皇冠上的一颗明珠,在中国的历史并不长,如果从上世纪20年代黎锦晖创作的儿童歌舞剧算起,大致百年时间,而相对迅猛发展也不过是最近20年的事情。歌剧艺术门槛高,有目共睹,陈蔚如何走进这座殿堂的?用她的话说,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坐在沙发上的陈蔚挺直身子,手里打着拍子,唱起了经典民族歌剧《洪湖赤卫队》中的经典唱段。这部歌剧,于陈蔚而言,意义非同一般。

上小学时的陈蔚,曾对歌剧电影《洪湖赤卫队》深深着迷,5角钱一张票,她连续7天钻进电影院。到后来,她可以背下影片中每一段剧情、每一句唱词。影片长两个小时,陈蔚就能同步唱两个小时。歌剧表演艺术家王玉珍或许不曾想到,她饰演的女英雄韩英在电影中一展歌喉的时候,一粒艺术的种子也悄悄埋进了一个小女孩的心中。

从那时起,陈蔚就相信,自己是属于歌剧的。以至于1987年刚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毕业,她就毅然决定到中国音乐学院从事歌剧表演的教学工作。当时的中国,歌剧发展缺少投资、缺少剧本、缺少导演、缺少演员……陈蔚只能从执导学生毕业剧目着手,再争取公演,如此实现自己的歌剧梦。1994年,她的第一部原创歌剧《徐福》诞生,并一举获得文华新剧目奖,这令她坚定了在歌剧道路不懈跋涉的信念。

2001年,陈蔚自编自导的《再别康桥》在北京人艺小剧场公演,连演25场,引起轰动。这部作品开中国小剧场歌剧的先河,2009年又登上国家大剧院的舞台,再次引发了观看热潮。二十年来,《再别康桥》多次登上剧场舞台,成为中国歌剧史上的经典剧目,它的剧本和钢琴谱也即将作为中国音乐学院经典歌剧教材出版发行。

然而最让陈蔚骄傲的是,《再别康桥》就像一块试验田,汇集了一批艺术名家,包括歌唱家王静、崔峥嵘、尤泓斐、金郑建、章小敏,演员王刚、徐昂、沙景昌等。可能不太有观众知道,歌唱家雷佳、薛皓垠、张英席、张海庆等,也都是从这部作品走出来的。这些当年略显青涩的年轻学子,如今已成为舞台上光芒四射的著名歌唱家。在陈蔚看来,《再别康桥》就是一个摇篮、一条纽带、一粒种子。

无论歌剧排演工作多么忙,陈蔚仍然坚持每周四到中国音乐学院给学生们上课。她热爱并坚守着自己的讲台,就像坚守舞台一样。雷佳、薛皓垠、张英席、张海庆、崔峥嵘、吕薇、金郑建、王丽达、王庆爽、王莉、高鹏、丁伟、尹岚、于海洋……这些学生和她既是师生关系,又是导演与演员的关系。陈蔚大部分作品的主演都是她的学生,不管他们是否业已成名,在陈蔚面前永远都是学生,随时愿意接受老师点点滴滴的指点、教导。

“我欢喜的是,除了我的作品,在其他很多中国原创歌剧、音乐剧中也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听到他们的歌唱。我祝愿他们这一代歌剧人生能够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最令陈蔚欣慰的是,她在儿时收获的一粒小小的种子,如今已成长为参天大树,并把更多的种子,撒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一种信仰从人物到人性

音乐剧《追光者》剧照

在音乐剧《追光者》导演阐述中,陈蔚把自己的感受总结为两点:一为“信仰的力量”,一为“人性的光辉”。这两点艺术感悟,贯穿于陈蔚几乎所有的作品,尤其是主旋律题材作品。

无论是影视作品,还是舞台演艺,涉及到主旋律题材,如果不创新表达,如果不真诚抒怀,就会陷入空洞宣教、不接地气的尴尬境地,更难以让观众产生情感共鸣。

陈蔚的作品,并没有这种印记,这源于她对剧中人物角色的塑造和对人性的挖掘。

比如音乐剧《追光者》,剧中的李耘生,是一位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被关进监狱的李耘生,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不曾屈服。凶残的敌人抱来了他年仅两岁的儿子,不谙世事的孩童一声“爸爸”暴露了李耘生的真实身份。如此情景,他已顾不得自己的生命危险,紧紧拥抱住自己的孩子。“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给了儿子最后的温存后,李耘生才凛然走向刑场。

在执导《追光者》之前,陈蔚便在《李耘生传》中读过这个情节,当时的她忍不住在书旁写下自己的感受:“泪目!人性的光辉!一个共产党的高级领导人,不但有坚定的信仰,还有如此闪光的、令人动容的人性”。这段情节由此也成为《追光者》中的核心事件。李耘生被赋予了鲜活的人性,他在对革命忠贞的同时,亦不失对家人的挚爱,是一个活生生、可敬可佩的革命者形象。

又如陈蔚2021年的新作——音乐剧《敬礼》,讲述的是“排爆英雄”张保国的故事,这是一个“与死神共舞的职业”。

陈蔚清晰记得第一次与张保国见面的场景。张保国军人的坚毅气质在人群中异常显眼,陈蔚一眼就认出了这位排爆英雄,她怀着崇敬的心情走向他,迫不及待伸出手去……而当两人的双手握在一起,她这才意识到,张保国的手指在排爆中受伤,已经无法紧握住导演的手了。那一刻,陈蔚的心被深深触动和震颤,“原来英雄就在我们普罗大众之中,他们就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正因为有这样的体验,陈蔚和她的团队在作品中并未将张保国“神”化。事实上,他在初次面对爆炸物时,也会手足无措;他也有家庭,他的妻子也会为他担心。英雄是人不是神,他也有喜怒哀乐痛。《敬礼》排演过程中,一场讲述排爆英雄出院的戏始终没能让陈蔚满意。原来,这场戏里高鹏饰演的排爆英雄有一个敬礼的动作。他的手被炸伤了,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对他而言做起来却是非常痛苦的。在陈蔚的引导下,高鹏反复琢磨、尝试,最终成功地展现出排爆英雄敬礼时遭受的痛苦。演出时,当他的手颤颤巍巍艰难无比地举起来时,伴随着情绪饱满之音乐的铺陈,台下观众被深深感染了,很多人热泪盈眶。

张保国本人在看完这部音乐剧后也感动万分,这部音乐剧塑造的人物,已经走进了这位真正英雄的心里!

舞台艺术的魅力在于,通过舞台技术手段,通过艺术家的角色塑造,表现出人的精神世界、情感世界。陈蔚始终认为,无论科技如何进步,如何“冲击”传统,无论观众如何迭代,审美如何变化,艺术创作的基本规律、核心要义不会变,那就是对人性的开掘、对情感的触发——人性的光辉、情感的升华,不仅让角色本身熠熠生辉,更能让观众产生共鸣、实现共情。

一份执念从作品到精品

陈蔚导演为音乐剧《追光者》主演于海洋排练

在《追光者》排演现场,于海洋饰演的李耘生戴着镣铐,义无反顾走向刑场;作为导演的陈蔚,同样戴着镣铐,同样义无反顾。不同的是,她走在于海洋的前面,为演员的表演作着示范。

剧中,敌人对不肯屈服的李耘生严刑拷打,他被敌人高高架起,举过头顶,像是一场隆重的祭祀仪式。铁烙,烧得通红,烫在李耘生的身上瞬间蹿起烧焦的烟。这不是现实中会出现的场景,严刑拷打不会把犯人举起来。但到了舞台上,如此艺术化的处理方式,足够震撼人心,足够痛彻人心,让观众更真切地体会到了李耘生所受的非比寻常的苦难,同时也更加彰显出英雄的悲壮与伟大。还是那句话,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已经成名的于海洋,在排演《追光者》的时候,仍然被他的老师陈蔚要求熟读《李耘生传》。于海洋似乎又回到了学生时代,每日上交排练笔记,完成自己的“课堂作业”。当然,陈蔚这样的精益求精,反过来促进了与她合作的演员们的进步,他们仿佛经历了一场歌唱和戏剧表演的集训。

陈蔚对演员的表演要求几近苛刻,“内心有10分,演出来7分就够了。不要内心有5分,却要演出来10分。你就是翻着跟头唱,你没有内在情感的支撑,你的演唱也是不会打动人的,不会有足够的艺术感染力。”

出作品易,创精品难,精品的锻造,得益于方方面面的集成合力,而主创人员是否能够与剧中人物产生心灵的神交,能否与他们感同身受,也很重要。

歌剧《血色湘江》剧照

歌剧《血色湘江》讲述的湘江战役,发生在1934年,战争极其惨烈,中央红军折损过半。创作过程中,为了能与角色感同身受,陈蔚带着主创团队数次前往湘江战役发生地桂北地区采风。他们面对湘江缅怀英烈,凝神静气,去感受江水怒号,体会战争之残酷、红军战士之艰难,“创作的根很重要,重新回到历史现场,那种内心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当你真的走上那片土地的时候,才能触摸到剧中人物的精神层面。”

瓦格纳说,歌剧是用音乐展开的戏剧。陈蔚一直坚持拿乐谱排练,在总谱中导戏,“离开了乐谱,不在音乐中完成导演的调度,那还能叫歌剧或音乐剧吗?”

在总谱中导戏,特别考验导演的能力,需要有凌驾作品之上的智慧和勇气。陈蔚精通戏剧和音乐,对舞美、灯光、服装等也十分了解,这种综合技能,使得她在执导一部作品时具有全面的掌控力,“看着总谱给的调度才是合理的,是有利于演唱的。”

唱段能够表达的,她绝不用台词,音乐戏剧的艺术魅力被充分发挥出来。歌剧《血色湘江》有一段战场戏,但为了体现人物的内心世界,陈蔚虚化了战争场面,而深入到红军团长陈湘和国民党军队指挥官黄复兴的内心世界,通过对唱和重唱,将各自的心理活动展现出来。

创作,表演,甚至装台……所有舞台之事,陈蔚都心怀敬畏,不敢有一丝懈怠,有时甚至显得“焦虑”。她有一个小小的习惯,每次装台前,她都会独自静立于舞台中央,屏气凝神,肃穆环顾,仔细打量舞台的每一个角落,像是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当她心中确定,神圣的舞台接受了她的“顶礼膜拜”之后,一句“开始”如发令枪,装台工作才正式开始。

“当一个台没有装起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她执着于艺术创作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就算是选择合作的院团,也执着于自己的原则,“你要有做精品的心,就来跟我合作,你要是没有这个心,给我再多稿费,我都不跟你合作!”

一束光芒从诗人到匠人

创新是艺术的生命,也是淬炼精品的关键。自古以来,文艺经典莫不具有创新的共同特性。追求作品完美的陈蔚,自然也执着于创新。

镜头再转回20年前,陈蔚自编自导的《再别康桥》一反“大歌剧”的风潮,重新引发人们对小剧场歌剧的关注。作品讲述的是林徽因、梁思成、徐志摩等人之间的悲欢离合,透视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展现了他们面对理想与现实、情感与理智之时的艰苦抉择。陈蔚在剧中设置了“诵者”这一角色,其兼具多重身份,一时是与林徽因魂魄对话的金岳霖,一时是试图撮合徐志摩和林徽因的泰戈尔,一时又变为悼念徐志摩的胡适之。“诵者”之存在,让歌剧可以自由地转换时空,将不同时空的不同人物置于同一舞台上。

《再别康桥》可以称得上是中国音乐戏剧史上的里程碑之一。业界对该剧的评价很高,比如,“《再别康桥》的演出恰似一股清风吹进沉闷的歌剧界。它给予我们的启示是,使我们重新审视自己对歌剧观念的认识,又一次深感艺术创作要讲究的是:如何能通过‘小’反映出‘大’、通过‘少’反映出‘多’,通过‘简’反映出‘繁’、通过‘浅’反映出‘深’,以及由点见面、由细微见弘阔等传统戏剧创作方面可资借鉴的经验。”

歌剧《血色湘江》剧照

20年后的今天,陈蔚仍在探索着音乐戏剧的更多可能,《敬礼》同样让观众耳目一新。人们发现,该剧所用乐队并非音乐戏剧惯用的管弦乐队,而是一支电声乐队;这支乐队没有处于乐池之中,而是被搬上了舞台,他们不仅现场伴奏,同时也参与演出。此外,西方戏剧元素,也能够被巧妙地中国化。剧中,青年男低音歌唱家田浩所饰演的“歌队长”,来源于西方戏剧,是中国音乐戏剧中所罕见。这一角色全程参与演出,抒发情感,推进剧情发展,甚至还化身医生、特警、记者等角色,渲染了气氛,强化了节奏。

陈蔚嫌厌模仿,总是力图在表现手法、叙述手段等各个层面另辟蹊径,为观众呈现多元、多样的舞台艺术作品,“我是一个总想着反思的人,总想着挑毛病,总想着下一部戏会更好。”

不与古人同,不与今人同,艺术家的永不满足使得他们能在艺术的道路上永不止步,远征“星辰大海”。歌剧和音乐剧,最初是西风东渐。如今,以陈蔚为代表的中国舞台艺术从业者,已经走出了国门,受到国际关注。陈蔚曾应邀赴新加坡执导音乐剧《送件礼物给清朝小皇帝》;她导演的音乐剧《青城》和《锦绣过云楼》在英国爱丁堡戏剧节上成为最受欢迎的中国作品;她应邀参加了德国歌德学院的德国“歌剧之旅”学术交流;她导演的北京曲剧《黄叶红楼》曾赴俄罗斯莫斯科和圣彼得堡演出;她的歌剧《大汉苏武》曾赴新加坡演出……

美学大家朱光潜说,凡是艺术家都须有一半是诗人,一半是匠人。他要有诗人的妙悟,要有匠人的手腕,只有匠人的手腕而没有诗人的妙悟,固不能有创作;只有诗人的妙悟而没有匠人的手腕,即创作亦难尽善尽美。于陈蔚而言,从艺之路,亦是“诗人+匠人”的修炼之旅。

时代的车轮越转越快,交通便捷、信息爆炸、生活方式日新月异,执着于某一事物变得越来越难。但就像陈蔚的爱人张玮在评价《再别康桥》时所说:“都市的节奏掩盖不住音乐的和声,经济的发展替代不了文化的演进。”在艺术的道路上总有那么一群人,藐视身边的风雨,执着远方的光芒。

访谈结束时,夜已深,陈蔚送客至门外。走出胡同,回首再望,她仍旧站立。门前路灯亮着,映着她的身影,冲破夜晚的黑暗,照亮那条窄窄的路。而她,一直在追光……

END

本文刊发于8月31日北京日报人物版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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