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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被高估的世界名著,当人们开始以恶制恶,他们会活得更爽吗?

2021-08-30

文:路文彬 丨主播:简宁

/ Part 01

一部被高估的世界名著?

影视剧的流行趋向在某种程度上是时代的反映,一部《延禧攻略》对荧屏女主形象的血洗呈现了一种趋向——观众从钟情于单纯不谙世事的无害女主,到喜好善用心机手腕,以恶制恶的手段派“恶女”,这样的转变不乏现实基础,然而这种喜好是否同样可以体现某种社会文化的症候呢?

我不禁好奇,如果今天的人们读到《大师和玛格丽特》,是否也会获得在阅读复仇爽文时的那种快感?

丨《大师和玛格丽特》插画

不得不承认,第一次阅读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的长篇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并未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甚至还让我在一定程度上对它的世界盛名产生了些许怀疑。有人将其视为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可同拉美作家的魔幻现实主义比较起来,它的想象和趣味也是远远不及的。或许,它本就不该被当成魔幻现实主义的风格来对待吧。

然而,这又的确是一部超现实主义的作品,也可以说它是反现实主义的,是针对当时主流宏大叙事的刻意为之。现实对于布尔加科夫是相当残酷的,他的写作和生活一直就遭受着政治权力的挤压,以致无法不向自己所藐视的邪恶屈服求饶。好在还可以通过写作来颠覆这个不怀好意的现实,于是在《大师和玛格丽特》里,布尔加科夫利用荒诞狠狠将现实羞辱了一番。

多年之后,我再次捧起这本书来,试图重新认识它的异想天开,重新理解布尔加科夫的写作意图,但我仍是不无遗憾地发现,同我心目中那些俄罗斯杰作相比,不能不说它确是有些失色的。

荒诞显然是布尔加科夫的一种反抗策略,可在这种荒诞里,我看到的力量不是来自热爱与自由,反倒是来自怨恨和任性。一切不过就是捣蛋似地颠倒了过来而已,正面颠倒成反面,现实颠倒成虚幻,上帝颠倒成魔鬼,善颠倒成恶,英雄救美颠倒成美救英雄……这样的肆意令布尔加科夫更像是个一心谋求报复的孩子,夸张的表情远远大于他的实力。最为关键的是,他的报复总与复仇的正义不成正比。似乎,布尔加科夫只是知道自己在现实之中遭受了委屈,但却并不了解这委屈的根由何在,故而奋起反击的对象仅止于表面。

他那充满孩子气的反击尽管有着必然的合理性,可又因为情绪化的冲动免不了伤及无辜,同时也难以击中真正敌人的要害,甚至可以说,要发现真正的敌人对于他也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丨《大师和玛格丽特》插画

布尔加科夫自身无力报复现实,结果只能求助于外力,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求助的不是上帝,而是撒旦沃兰德。这也就是说,他求助的是恶而不是善。面对恶的迫害,布尔加科夫仍然选择了相信恶的力量。难道他不清楚上帝终究是比撒旦更加万能的吗?我想,布尔加科夫一定是清楚的,只是在被恶所困扰时,因为看不到希望,索性就遗忘甚或否定了上帝。布尔加科夫以恶制恶的手段说明的是他对于恶的屈服,即使得以获胜,那也不过就是恶的胜利。但,恶的胜利永远不是正确的胜利。

/ Part 02

复仇是为了爱,而不是为了恨

上帝是善,是自由,是秩序;撒旦是恶,是任性,是混乱。当撒旦在布尔加科夫的召唤之下来到莫斯科时,带来的固然不可能是自由和秩序,因此整座城市顿时陷入动荡和恐慌。为了向不信者证实自己的存在,沃兰德不分青红皂白,轻易就让电车轧掉了文学协会主席柏辽兹的脑袋,接着又让诗人伊万为说明这无法使人信服的一切而被关进精神病院。

沃兰德对于布尔加科夫这些同行们的所作所为堪称血腥,其残忍和随意着实符合一个魔鬼的本性。用魔鬼对待魑魅魍魉世界的方式来处置人间,这毫无疑问是不可能合乎人道的。而不管是柏辽兹还是伊万,他们毕竟是人,即便是敌人,也不应以非人的方式被对待。

更何况,柏辽兹或者伊万还算不上布尔加科夫的敌人。在小说里,布尔加科夫是以大师这一形象来自喻的,而柏辽兹和伊万二人都没有参与过针对大师的批判。给大师造成实际命运影响的是评论家拉通斯基,所以他最后成了玛格丽特耿耿于怀的复仇对象。

但是,对于大师的不幸,拉通斯基不过就是个替罪羊罢了。事实上,拉通斯基同样也是国家制度的受害者,是这个制度促使他沦落为了爪牙。我们也许有理由要求他不选择做制度的爪牙,但我们更有理由要求制度的缔造者废除他的制度。问题是我们往往缺乏这样的勇气,更缺乏这样的能力。

丨《大师和玛格丽特》插画

也正是基于这一缘故,我以为布尔加科夫在挞伐这些看似卑劣的小人物时,是不妨留出一些宽容的余地的。至于沃兰德通过魔法对于莫斯科市民们的无情嘲弄,则更显褊狭和恶意了。

这里唯有讽刺和挖苦,幽默和同情皆被布尔加科夫留给了耶稣。我们看到,在大师的杰作《本丢·彼拉多》里,耶稣的眼里从来没有恶人,就连置其于死地的人他也不怀恨意。可耐人寻味的是,这本书却是为杀害耶稣的刽子手彼拉多著书立传的,正像布尔加科夫在另一部长篇小说《白卫军》里所做的那样,将视角和立场置放在了代表恶和非正义的一方。此种一反常态的叙事方式即是针对所谓善和正义的反拨,它在彰显被遮蔽的历史真实的同时,也势必会有意无意忽略掉耶稣或上帝的至善。

大师和玛格丽特都没能理会耶稣和上帝的至善,他们仅对仇恨和复仇怀有兴趣。耶稣说,人类最大的弱点就是怯懦。对此,大师和玛格丽特同样不予理会。

尤其是大师,简直就是一个怯懦无比的孩子,因为恐惧,烧毁了所有手稿,并表示出对于写作的憎恨。显而易见,大师并不明晓写作的深刻意义,因而写作在他这里也就丧失了坚持的必要。对大师来说,写作仿佛仅是一种偶然的存在,根本就不具备真理性的崇高价值。

/ Part 03

自由和安宁不可以遗忘为代价

极度的怯懦使得大师不再有准确的判断力,于是布尔加科夫只好安排玛格丽特出现,让他同大师邂逅,并且认定这就是她用一生在等候的爱情。为此,美丽高贵的玛格丽特宁愿抛弃才貌双全的丈夫,以及后者为她提供的舒适生活,只为将生命全部献给大师的这部杰作。玛格丽特的做法令人未免有些费解,她何以如此高估大师这部作品的价值?她的评价根据如何可信?从中我找不到确切的答案,所以只能将其理解作布尔加科夫作为一个作家的文学自恋,还有自怜。大师实在是缺乏自信的,必须借助一位人人爱慕的女性的爱情来完成自我认同。

可是,玛格丽特的爱情又是爱吗?在她的爱情里,我看不到同情,看到的只是势利或功利。小说中写道:“不论对什么人,只要本领过人,她都有一种偏爱。” 玛格丽特对大师的爱,无非就是对其写作能力的爱。而魔鬼本领过人,所以她也能毫无障碍地偏爱魔鬼。为了找到失踪的大师,玛格丽特不惜同魔鬼签约,让自己变成女妖。可见,只要恶能够保证实现她的心愿,她便可以与恶同流合污。她为大师实施的那一系列报复,由于爱的匮乏,显现出的只能是冷酷的破坏能力。究其实质,这种报复即是对于怯懦的掩饰,因而与正义无关。

丨《大师和玛格丽特》插画

布尔加科夫所寻求的复仇不可能是获得救赎的道路,或者说,他本就不知道该如何获得救赎。否则,他便不会使彼拉多一直处于不安的搅扰之中。要知道,彼拉多压根就不是直接杀害耶稣的凶手,而且有心拯救耶稣;虽然最后没能成功,但他还是执意杀死了出卖耶稣的犹大。彼拉多的良心自始至终都没有消失过,他出于正义的思考和行动本身就是进行中的自我救赎。

他之所以指责耶稣的忠实门徒马太没有领会导师的教诲,并且生性残忍,正是来自爱和宽恕对其自我的启示,而爱和宽恕恰恰是大师和玛格丽特以及撒旦们所不具备的能力。所以,大师偏要等到自己获得安宁之时,才想起恩准彼拉多的自由。布尔加科夫也好,大师也好,他们都没有认识到,生活在良知当中的彼拉多其实从来都是自由的。

此外在我看来,布尔加科夫以为的安宁和自由也并非真的安宁和自由,因为他所谓的安宁和自由竟然是以遗忘为代价的:“于是,大师那惊恐不安、遍体鳞伤的记忆,逐渐如轻烟般逝去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伊万也不例外,只不过他是通过注射药物实现记忆的麻醉,从而获取梦中的安宁的。那么,大师的写作如果不是为了捍卫记忆,拒绝对真相的遗忘,试问,他的作品又有何存在的价值呢?有鉴于此,玛格丽特之于大师的欣赏和爱戴难道不是一种虚妄吗?

遗忘即妥协,即对真相和良知的无视,而非真正意义的反抗。就此而言,看起来要比大师强大的玛格丽特亦算不上是强者,她对于魔鬼的依附已然背叛了真理的爱和自由。大师和玛格丽特的种种作为表明,《大师和玛格丽特》不可能属于一部拥有勇气的作品。故此,它所有的想象只能说是怯懦和妥协使然,不可避免地要带有理性的错乱。于是,除了为我们贡献一场阿Q精神胜利法式的荒唐表演,《大师和玛格丽特》还能为我们贡献出什么呢?

2021.01.27

威海海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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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文彬先生原创文学解读

本文作者简介

路文彬,作家、学者、翻译家;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鲁东大学特聘教授。出版长篇小说《流萤》《天香》《你好,教授》,随笔《阅读爱情》《是谁伤害了我们的爱》《被背叛的生活》《当教育遇上电影》等。译著《女性与恶》《迷失的男孩》《动物英雄》《安琪拉的灰烬》等。

本文主播简介

简宁

声音控,电台主播。世界如此喧嚣,愿用声音给你这一刻心灵的安宁。

音频制作:上官文露声音工作室—昊泽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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