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百年纪念版出版,这本困难之书到底应该怎么读?
记者 | 董子琪
编辑 | 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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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在巴黎莎士比亚书店的主人西尔薇亚·毕奇的帮助下,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前六章排印出来,但出版的过程并不顺利。因为可能“腐蚀心灵”、“有伤风化”的罪名,这本书进过两次美国法庭。1922年,《尤利西斯》由法国莎士比亚书店首次出版,初版只印了一千本,头一百本有作者签名。十年后由纽约兰登书屋打开美国出版市场,彼时疾病缠身的乔伊斯终于可以靠这本书度过余生。《尤利西斯》的中文版由萧乾与文洁若联合翻译,在1994年推出了全译本。
《尤利西斯》以时间为顺序,描述了一个普通的都柏林人于1904年6月16日一昼夜间的生活,乔伊斯将主人公布卢姆在都柏林街头的一日游荡比作奥德修斯的海外十年漂泊。乔伊斯曾说自己在书中设置了诸多迷津,译者萧乾说,此书如同万花筒,变幻无穷,史诗、戏剧与抒情的文类都不足以概括它。
在《尤利西斯》即将迎来百年之际,译林出版社推出了百年纪念版本,仍是萧乾和文洁若的经典译本。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部“万花筒般的”奇作?8月22日,作家孙甘露、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戴从容与复旦大学英文系讲师包慧怡在朵云书院交流了对这部作品的阅读心得。
“困难之书”几种读法
戴从容是乔伊斯《芬尼根守灵夜》的译者,她仍然记得读大学时读罢整本书的感受。“那是1994年,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感觉整个人生从面前展开,头脑和视野也被打开了。”她说,乔伊斯作品里有大量的爱尔兰民谣,引用最多的是爱尔兰诗人托马斯·穆尔的歌曲,“穆尔的歌词有点像宋词,是可以唱的也有旋律,非常通俗易懂。”乔伊斯的小说里有大量崇高深奥的文化内容,像是埃及、印度和圣经文明的典故和印记,同时也有最现代的、日常的生活,“他能将不同的文化、不分国别、古今和高低贵贱,完全地呈现出来,带给你对于自己的看法,你究竟是定位在某一点的人,还是向世界敞开的人。”戴从容说,阅读《尤利西斯》会发现,小说能够带人们进入而不是逃避真正的生活,对人生与世界的看法都发生改变。活动现场也播放了一段乔伊斯小说《死者》(出自《都柏林人》)中引用的爱尔兰民谣《奥格里姆的姑娘》(《The Lass of Aughrim》),演奏者用的是乔伊斯生前用过的吉他,正是由这首哀婉的民谣,乔伊斯建立了《死者》这篇小说的气氛。
《尤利西斯》
[英]詹姆斯·乔伊斯 著 萧乾 文洁若 译
译林出版社 2021年
孙甘露说,从看故事的角度来说,这本书毫无疑问是一部困难之书。在中国写作者中间,乔伊斯没有像其他经典作家那样产生共鸣和影响,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也足以证明其文本之困难。但实际上如果把《尤利西斯》看作戏剧,可能会更容易理解。“小说中有很多声口,有很多不同的人不同的声音,一个人自己也有不同的声音,人物内部有自我交谈,这些声音有时候汇聚在一起,有时候分开,有时候世俗有时候诗意。”他阐释道,乔伊斯小说中运用了许多民谣、市井的声音,还有大量的象声词,就好像各种感觉汇聚于一个空间,又如同织得异常精美的织物。
包慧怡介绍道,人们都知道,尤利西斯是拉丁文的奥德修斯拼法,但实际上《奥德赛》与《尤利西斯》并不完全一致,《尤利西斯》是一个一个故事组织起来的,和《奥德赛》的每一卷并不对应。因为乔伊斯小时候读的是英国散文家查尔斯·兰姆的《奥德赛故事集》,所以他最早的记忆是一个个故事和人物,原本《尤利西斯》每个章节标题都对应一个奥德赛人物,像是奥德修斯的儿子帖雷马科、妻子潘奈洛佩还有食莲者等等。乔伊斯想做的是在史诗与仿史诗或是讽刺史诗之间的对照,后来出版的时候把这些小标题都拿掉了,它对《奥德赛》更是一个回应,而不是镜像。对于《尤利西斯》,包慧怡推荐的新读法是,可以越过前面现实主义的部分,直接从第十八章开始领略乔伊斯的惊世骇俗,书中有报刊体、史诗体、抒情诗还有论文体。还有一章“刻尔吉”,对应的是《奥德赛》里的女妖,这个故事长达180页,其实是一部“小说中的小说”。她还为读者透露了乔伊斯对某些笔下人物的偏爱,比如《尤利西斯》前三章的主角是迪达勒斯,迪达勒斯其实是希腊神话第一大迷宫建造者——给牛头人身巨怪米诺陶洛斯建造迷宫的人,他也是乔伊斯前两本小说的主角,前一本因为自传成分太过明显,没有出版;后面一本就是《青年艺术家的肖像》的主角斯蒂芬·迪达勒斯。
《奥德赛》
[古希腊] 荷马 著 陈中梅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6年不留情面地回溯岛屿经验
现在,在爱尔兰,每年6月16日都是布卢姆日,人们可以在这个节日里体会书中漫游。包慧怡曾参加过一次布卢姆日,见识了全天的漫游盛况。人们早上八点在海边圆塔乔伊斯纪念馆聚合,在那里cosplay乔伊斯时代的装束,朗诵或是背诵书里的内容,之后去跟着布卢姆吃羊腰子早餐。“现在爱尔兰的旅游业都是跟着书里来的,每个早餐点都号称自己是最地道的羊腰子早餐。”当年布卢姆买柠檬香皂的药店仍在原地,也是漫游的重要一站。“那时会有扮演的摩莉的女演员半躺在沙发上表演独白,这本来是书里第十八章的内容,这段独白对演员提出台词功底的要求非常高,因为全文没有句点,如同疾风暴雨一般的。如果对这本书心怀畏惧,像过节一样打开这本书也没有什么不好,”包慧怡介绍说。
乔伊斯曾给自己画过谱系,《尤利西斯》从布卢姆开始的每一章都对应着人体器官,从肾脏、生殖器再到心脏,因此整本书也是一场感官的漫游,让人们对身而为人何为肮脏、何为崇高有重新的认识,“像是已经改成乔伊斯博物馆的圆塔,一进门就能看到当时的作家为乔伊斯画的、现在看起来黄色的画作。”包慧怡说,乔伊斯用布卢姆的漫游回应了奥德修斯的多路途性和多主题性,因此他并不是通常认为的“中下阶级的、平庸的、犬儒的”,“他既有我们每个人追求的人性的更好部分,也有卑琐的经不起推敲的地方,告诉人们正视自己的方法。”
从与爱尔兰文坛的关系看来,乔伊斯身上也有局内人与局外人的冲突。“他对叶芝的民族文学复兴颇有微词,因为他骨子里是一个世界主义者,”包慧怡认为,虽然乔伊斯没有这么自我标榜过,但《尤利西斯》已经体现出他是一个智性的诗人。他处理城市经验、现代文明的弊病,以及文明在分崩离析之际,有没有可能用诗性的方式来应对,这让他与其他爱尔兰诗人有所不同。时逢爱尔兰独立,叶芝提出要为文学盖上爱尔兰的印记,写出了《凯尔特的薄暮》,而乔伊斯最终带着家人离开了故土。“抒情的爱尔兰又一次放逐了智性的爱尔兰,好像这样就可以把复杂的问题、宗教、性别等等冲突放逐,爱尔兰就仍然是绿宝石之岛,保留风琴、竖笛、神话、仙子精灵翩翩起舞的浪漫与美好。而与之相比,欧洲是经验的、腐坏的、与爱尔兰没有关系。”包慧怡说,拒绝加入以爱尔兰抒情性为写作名片的乔伊斯注定是孤独的,他扎根于更普遍的世界文学,而不是岛屿经验——虽然他也会不断地回溯岛屿经验,但那都是不留情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