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画论文献中对“元四家”的认定(一)
明代画家与批评家对“元四家”成员的叙述大多非专门的讨论,而是夹杂在一些画评、画论中。如在评论某幅画或叙述某些观点时不经意中体现出来。在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于“元四家”的认定,正是评论家本人习以为常的观点。在相关论述中,涉及“元四家”成员的观点有两种,一是以赵孟頫、黄公望、吴镇、王蒙为“元四家”的说法,论述者以王绂、王世贞、屠隆、张丑等人为代表;另一种是以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为“元四家”的说法,以何良俊、詹景凤、陈继儒、董其昌等人为代表。
明初的王绂(1362—1416)在《书画传习录》中记录有冷谦的论述:
冷太常谦尝论曰:松雪道人赵孟頫子昂,梅花道人吴镇仲圭,大痴老人黄公望子久,黄鹤山樵王蒙叔明,元四大家也。高彦敬、方方壶、倪元镇,品之逸者也。盛懋、钱选其次也。松雪尚工人物、楼台花树,描写精绝。至彦敬等,直以写意取气韵而已,元时人极重之。宋体为之一变。彦敬似米老父子,而别有韵趣。子久师董北苑,晚岁稍稍变之,最为清远。叔明全法王摩诘,浓郁深至,间有枯淡之作,是其变格也。元镇极简雅,似嫩而苍,或谓宋人易摹,元人难摹。元人犹可学,元镇不可学也。余心颇不以为然,而终未有以夺之。
黄公望《山居图》
从现存的文献来看,这是最早明确提出了以赵孟頫为首的“元四家”之说的记录。《书画传习录》中也收录陶宗仪《说郛》之说:
陶南村《说郛》曰:人物自顾、陆、展、郑,各擅神妙,可云化工;以至僧繇、道玄,此一变也;山水则大小李一变也;荆、关、董、巨又一变也;李成、范宽又一变也;刘、李、马、夏又一变也;大痴、黄鹤又一变也。赵子昂近于宋,故人物为胜。大、小米,高彦敬以简略取韵,倪瓒以稚弱取姿,宜登逸品,未是当家。
倪瓒《筠石古楼图轴》
但是对于此书的真实性,很多学者持怀疑态度。如当代美术史家俞剑华认为此书“文格特鄙”,“王绂高人,绝不致如此俗不可耐”;当代书画文献学家余绍宋在《书画书录解题》中也对于嵇承咸校刊的这部书提出了异议,认为嵇氏“以己意擅为增订”“论书论画两卷或采录诸家之成文,或摘录前人成说,加以改篡,或自撰之文,又或不注明所出,无一定之体例”“又有旁批文法之语皆是俗格”“杂采、传记、题跋、诗文及至说部所记出处或注或不注,每则下俱有山人曰,云云”,并举出“画树之窍只在多曲一条,为莫云卿画说及董文敏画旨中语”为证。另外,冷谦为明初精通音律的画家,在明末、清代已经被“仙”化,带有浓厚的传奇色彩。《书画传习录》借冷谦之口来叙述,其用意特殊,故在明初有无“元四家”之说,有待其他确凿证据的证明。
董其昌《清林长松图》纸本水墨 130×47cm
这样一来,由王绂最先记录冷谦的“元四家”之说没有了可信度。其后,王世贞(1526—1590)的《艺苑卮言》中有极为相似的论述:
赵松雪孟,梅道人吴镇仲圭,大痴老人黄公望子久,黄鹤山樵王蒙叔明,元四大家也。高彦敬、倪元镇、方方壶,品之逸者也。盛懋、钱选其次也。松雪尚工人物楼台花树,描写精绝,至彦敬等直以写意取气韵而已,今时人极重之,宋体为之一变。彦敬似老米父子而别有韵。子久师董源,晚稍变之,最为清远。叔明师王维秾郁深至,元镇极简雅似嫩而苍。或谓宋人易摹,元人难摹。元人犹可学,独元镇不可学也。余心颇不以为然而未有以夺之。
董其昌《清林长松图》局部
通过对比可以发现,王世贞《艺苑卮言》与传王绂的《书画传习录》中的相关论述,除了个别字有出入以外,观点基本相同。此后沿袭这种说法的理论家大都注明为王世贞的观点。王氏这段话为元代主要画家排了名次,首先提出赵、吴、黄、王为“元四大家”,是基于他们卓绝的画艺成就,足以“成家”。可见,成为时代中的一“家”,在批评家的眼中有严格的标准和极高的要求。值得注意的另有两点:一是王世贞注意区分了赵孟頫与其他画家在风格上存在着“描写精绝”与“以写意取气韵”的区别;二是王世贞提出倪瓒画“极简雅似嫩而苍”“或谓宋人易摹,元人难摹。元人犹可学,独元镇不可学”,说明在当时倪画已经给人一种新鲜且难以把握的画风,与“逸格常法”的内涵存在一致性。这就是将倪瓒作为“品之逸者”的原因,但这与时代“大家”的标准还有一定的差距。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
王世贞的《艺苑卮言》还论到:
人物自顾、陆、展、郑以至僧繇、道玄一变也。山水至大、小李一变也,荆、关、董、巨又一变也,李成、范宽又一变也,刘、李、马、夏又一变也,大痴、黄鹤又一变也。赵子昂近宋人,人物为胜;沈启南近元人,山水为尤。二子之于古,可谓具体而微。大、小米,高彦敬以简略取韵,倪瓒以雅弱取姿,宜登逸品,未是当家。
王世贞认定的元四家是赵孟頫、吴镇、黄公望、王蒙。赵孟頫在他看来是“尚工人物楼台花树,描写精绝”,以其综合全面的画艺成就而被定为元代之一大家。结合上述两则材料,“子久师董源,晚稍变之,最为清远”“叔明师王维,秾郁深至”,黄公望和王蒙为山水画中的“一变”,可见是以其革新成就而被定为四大家之一。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局部
比王世贞稍晚的屠隆(1543—1605)在《画笺》中有“元画”一条,沿袭了以赵孟頫为首的“元四大家”说法:
评者谓士大夫画,世独尚之。盖士气画者,乃士林中能作隶家。画品全法气韵生动,不求物趣,以得天趣为高。观其曰写,而不曰画者,盖欲脱尽画工院气故耳。此等谓之寄兴,但可取玩一世,若云善画,何以上拟古人而为后世宝藏?如赵松雪、黄子久、王叔明、吴仲圭之四大家,及钱舜举、倪云林、赵仲穆辈,形神俱妙,绝无邪学,可垂久不磨,此真士气画也。
吴镇《墨梅图》
然而在万木春的《味水轩里的闲居者:万历末年嘉兴的书画世界》指出屠隆的理论为拼凑而成,特别是这段“元画”条目的论述雷同于高濂《燕闲清赏笺》中“论画”的条目:“......今之论画,必曰士气。所谓士气者,乃士林中能作隶家画品。全用神气生动为法,不求物趣,以得天趣为高。观其曰写而不曰描者,欲脱画工院气故耳。此等谓之寄兴,取玩一世则可。若云善画,何以比方前代而为后世宝藏。如赵松雪、王叔明、黄子久、钱舜举辈,此真士气画也。而四君可能浅近效否。是果无宋人家法而泛然为一代之雄哉。”不同的是,屠隆所列之人比高濂多出了倪瓒、吴镇和赵雍三人,万木春认为“著作权的不明朗,显示的是流行的集体观念”,换句话说,这条史料可作为当时观念史的一条史料来解读,它体现了一种集体之间的流行观念。笔者非常赞同这一观点。还有另一个不同,即屠隆把赵孟頫、黄公望、王蒙、吴镇归类于“元四家”这样一个序列中,再提及钱选、倪瓒和赵雍。可见,“元四家”这样一个概念已经被熟练地运用到论述中。
吴镇《墨梅图》局部
“天趣”“物趣”在明代画论中常常出现,其所对应的是:“天趣者,神是也;物趣者,形似是也。”可以看出,屠隆这段话针对的是一种时尚,即仅以寄托为目的、以“写”为方法的写意画,弃形似而取神似。屠隆质疑其“但可取玩一世”,不能“上拟古人而为后世宝藏”。然后根据形神并重的品评标准,屠隆指出“元四大家”—赵、黄、吴、王以及倪瓒、钱选、赵雍,“可垂久不磨,此真士气画也”是这一时代画家中的精英。这七人中,虽然在名分上区分了四大家与非四大家两大阵营,是作为既定观念的表述。实质上,在屠隆看来,钱、倪、赵三人成就足以与四大家相抗衡。甚至可以说,屠隆的观点是“元七家”,而不是“元四家”,这样倪瓒离“元四家”阵营更进一步。
晚明的张丑(1577—1643),在其《清河书画舫》中指出:
北宋四名家,李成为冠,董源、巨然、范宽次之。南宋则刘松年为冠,李唐、马远、夏圭次之。胜国则赵孟頫为冠,黄公望、王蒙、吴镇次之。
与屠隆相似,张丑将赵孟頫、黄公望、吴镇、王蒙作为元代四大家,可见这一说法已经广为接受,十分稳定。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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