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脰枕,是生活,也是民俗
《说文》中有“脰,项也”的解释。《释名·释形体》中有“项,确也,坚确受枕之处也”。看来脰枕就是古人垫在脖子下面的一种卧具,那么许多沂水的乃至沂蒙人称呼枕头为脰枕,就算不得方言俚语——尽管如今的脰枕也都当了头枕用,而非枕在脖子下面。
传统的脰枕布是手工纺线、织布、染色的;脰枕顶子是街巷闾里的巧手女红丝线绣缀的,填充物也无非是些植物原料,按照现在的角度来说,都是“纯自然无公害”的东西。
脰枕有大有小,绣花有插有拉,深藏帷帐之内的普通卧具,细究起来也还是很有说道的。沂水县院东头镇东水王庄的刘增生家,就有两对收藏了半个多世纪的“对枕子”。
对枕子是单人睡的枕头,因为一般是夫妻用的,成双成对,所以起了这么个名。对枕子长是老本地布的一幅宽,即棉布尺的八寸。棉布尺的六寸折合为一市尺,约三十三公分,八寸就是四十四公分。一对上是插的花鸟鱼虫,另一对是直接用毛笔写的篆字,内容无非是“团结友爱”“互助合作”“花烛志喜”之类的吉祥语,很有时代特色。当时是刘增生的岳父拿着两盒子烟卷去请本村刘翰林写的,刘翰林叫“刘佳三(音译)”,已经去世四五十年了,家是出土过春秋古墓的刘家店子村。
有种“二枕子”也八寸长,但比较窄,是小孩睡的枕头。有的地方这种枕头当中会镂空一个十字花或者梅花样的洞,小孩睡觉时耳朵正好放在这个洞里,防止挤压而导致耳朵变形。在农村老年人的观念里,尤其是男孩子一对招风耳更显得虎头虎脑招人喜欢。但这种带“藏耳洞”的二枕子,在姚店子一带不大兴。
老棉布尺一尺六的双人枕头,是“夫妻鸳鸯枕”,用两幅老本地布缝制,做工讲究的会将其中的一幅对半破开,缝在另一幅的两边,美其名曰“褂着”。这种脰枕一般用碾轧得暄软、拾掇得干净的麦穰作填充,所以也叫草包大脰枕,借用在“绣花脰枕——草包”这个歇后语里,就是形容一个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华而不实。
从前,新人结婚的第二天一大早,就用包着红包袱的簸箩子(也有用传盘的)端着早就准备好的什物,去拜谢结婚随喜的至亲。一般本家小叔子、大伯子、叔公公有“拜鞋子”“拜脰枕”之属,别的稍远一些的亲戚只是两条子饼干、几对烧饼、一把栗子枣、外带两盒烟等吃物。拜脰枕比对枕子还小,送就是一对,一个插花的、一个写字的,马虎不得。在这里,脰枕除了睡觉之用,还是彰显新娘女红,承担一定礼教仪轨的功能。
做插花脰枕时,先将花样用镂纸镂在缎子布上,然后用各种颜色的丝线插绣而成。“插绣”是在镂好的花样轮廓线上走针,用两两相对的针脚之间拉直的丝线铺满轮廓内部。除了按照造型轮廓用针外,要紧的是每一针都插在与上一针相隔仅缎子布的一道经线(纬线)的位置上。由于缎子布也是丝织品,经纬之间的纲目很小,插花的线密密麻麻排在一起,不漏针、不透缝,造型才更显得细腻、丰满。
针绣所用的线是单股蚕丝。蚕丝不能直接用,需要从蚕茧上“拐”下来后用猪胰子“炼”。蚕茧放在锅里煮,用筷子挑出丝头,用叫“拐子”的工具把蚕丝缠结成束。将猪胰子择净油脂后,放入棉絮砸成糊状物,放在水里煮蚕丝,一边煮一边抻,泛黄的蚕丝逐渐变白,到最后就出来了几乎透明的亮色。炼好的蚕丝用颜料染出“二十四样色”,一种颜色能染出深浅不同的数种色彩。不同颜料配合及用量多寡的拿捏,就能兑出任意色彩,单是红色就有深红、浅红、粉红、洋红、石榴红、紫红等之分;绿色则有草绿、深绿、黄绿、青绿等数种。缤纷的色彩相互搭配,就能让绣的花鸟鱼虫更栩栩如生,如一只不到半个小拇指肚大小的蝈蝈肚子,就用了红、黄、绿三种单股的丝线绞在一起拉绣而成。一些树叶草尖可能就得用到深绿、浅绿、黄绿等数种颜色,才能更逼真地展示出不同部位颜色深浅浓淡之变化。
所谓的“拉绣”,就是在挑出缎子布而还没拉出来的针上盘一圈线后,再将针拉出,拉出的线与盘上的线形成一个扣,然后继续插针,继续盘扣,就像是编辫子或者是自动缝包机缝出的包扣一样,借以形成各种造型的轮廓。草包脰枕多用拉的针绣方法。
插绣和拉绣都不简单,据刘增生的妻子说,她揣着婆婆家给的六十块钱的“见面礼”去赶集,没成想让三只手摸去了,只好买了块一尺二的白洋布,自己拉了一对脰枕。当时还是在生产队里干集体,一起上坡种地歇息的时候,就在地头上摸起来“拉几个疤”,一天“一个瓣都拉不起来”。而现在农村里有的是闲暇时间,可没有人去绣脰枕顶子了,马站镇王家旺村一位大姐就说“你要是不来提提还都忘了这个茬了。”
沂蒙脰枕顶子上的花色有挠头菊、草花、石竹子花、大石榴、小牡丹、莲花、落瓣子花(花瓣不绣在花心上,而是隔开一点距离)等,虫鸟多是蝈蝈、蛾蛾(蝴蝶)、金鱼、喜鹊、凤凰等,多是健康长寿、百年好合、多子多福、富贵有余的寓意。
做脰枕用深蓝布,不用朱青色。染深蓝色布用“蓝棵”这种植物,收割后放在大缸里沤着发酵,经过“打靛”等工序将颜料沉淀出来,用其染成的布紧贴肌肤也不会造成伤害。过去用蓝棵用不起,就用汪青。汪青就是臭水汪里糟烂的淤泥,染出来的布颜色十分不正,俗言“狗不清狼不造的”,自然不能用在脰枕上。
从养生的角度讲,枕头就应该垫在脖颈下,这样能保持颈部的生理弯度,降低拉伤肩部肌肉的几率,头部位置的相对降低,也能预防脑缺血、减轻呼吸不畅而打鼾的毛病。除了麦穰,老式沂蒙脰枕还用荞麦皮、辟谷、荆种子等植物材料做填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沂蒙小棉袄”加工厂,还做一些中药的药芯脰枕,更具有保健作用。
枕着母亲“压箱底下”的老沂蒙脰枕,隐隐嗅见草秸种皮的柔软甘甜亦或杳然而又清晰的青甘气。细听之下脰枕里会发出沙沙的细响,像是不疾不徐的雨脚柔润而慰抚人心,又如那高爽的风吹过秫秫地,似一种大音希声的天籁催发人的冥想。在这种催眠的意境中,人逐渐地由清醒到半梦半醒以至于完全睡熟。只枕丝绵、破布头填充的“洋脰枕”,是很难体会似睡非睡时心绪与自然沟通而浑然一体的妙道。
□闫方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