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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气的流转,成了年迈父亲身体里滴答作响的生物钟

2021-08-09

文|李晓

窗外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再过几天,就是立秋了。父亲坐在老藤椅上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嘴里喃喃自语,如一个笨拙的小孩在演算数学题。父亲双眼怔怔地望着窗外浓荫,眼眸里晃动着树木的影子,让他的眼睛泛出一层更加幽蓝的光。

有时真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那是一双对岁月垂首接受后显出无奈甚至凄凉寂寞的眼睛。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父亲一双剑眉下的目光,倔强如牛,意志如钢。父亲32岁那年,我来到人间做了他的儿子,那是立秋过后的第五天。所以每年立秋,地平线吹来一股股凉风、白云里蓄着一场场秋雨的天气中,父亲心里最牵挂的就是这个日子。

当年,父亲还在县城工作,每到我的生日,他总是兴冲冲地从县城归来,包里有时用纸包着一个大油饼,甚至还买了几斤肉回家。我站在矮墙青瓦下,兴奋地等待着这个挎着公文包的男人的身影闪现在山梁上。

用纸包着的油饼,将纸都浸满了一层油,我吃完一个油饼,舔着手指头上的油,巴不得把那油纸也吞下去。柴火灶里,肉下锅时哗啦一声响,顺着油烟滚滚,香透了整个院子。

生日时的特殊待遇,才感觉父亲在我心里漾开一点温度。我与父亲平时很少单独相处,感觉他身体里隐隐散发一种冷冷气流把我隔开。

与父亲在一起是尴尬和无趣的,他极少表扬我,时常纠结着那双剑眉,对我长大成人以后难求一口衣食表现出深重的焦虑。

与父亲开始亲近,是在他害了那场大病后。

那年父亲79岁,以为他翻不过80岁那道门坎了,给他的墓地也在匆忙之间安排好了。不过,这墓地成了一处暂时的闲置地,父亲狠狠竖起两道剑眉,依然坚强地挺立在他生命的山梁上。

在医院的日子里,我搀扶父亲上床下床,起初接触到他的身体时,彼此间本能地一闪,到后来渐渐成为习惯。“把手伸给我……”在医院病房里,我对这个有些虚弱的老头说道,他就老老实实地把手伸出来让我擦洗。

时光交错,恍然浮现小时候我把一双手伸到他面前找他要钱的情景。

父亲的身子冰凉,像在井水里浸泡过。上了年纪的人差不多都这样,血流得很慢,光阴的影子拖得很长,在这影子下步履蹒跚。

这些年,对节气的敏感,成为年迈父亲身体里滴答作响的生物钟。在光阴的流水中,节气成为平淡而繁琐的日子里的一个个码头,告别一个码头,又眺望着下一个码头的出现。立春、雨水、惊蛰、春分……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这农历二十四节气,成为长在父亲身体里的时间。每当这些节气来临,他就庄重地在台历上画一个圈。

父亲对节气的重视,成为一种生活仪式。更重要的是,在这些节气流转的时空中,他或许能扎扎实实感受到日子的存在,清清楚楚听见日子流淌的潺潺水声,听见岁月山冈上呼呼呼的风声,一年的日子,还能牢牢地在他掌控之中。

一年中川流不息的日子,怎么能没有一点波澜呢?

清明时节的哗哗雨水,披挂在老家的松柏树上滴滴答答淌落,远远望去,发黑的松柏树如凝重的黑云。三年前的清明那天,81岁的父亲歪斜着身子走过一片杂草丛生的泥地,在祖先的墓前跪下,我见他老泪簌簌而落在墓前。随后,父亲坐在旁边的松树下,追忆起了先辈们生前的音容笑貌,那是生命大河里他能穷尽视野看见的源头。

每当清明、端午、中秋、春节,父亲就在爷爷画像下的小方桌上满怀虔诚地摆上水果和饭菜。每当那时,我仿佛看见父亲的幽幽目光穿透了时光最深处,他的身体轻微颤动着,是过去岁月里的风声闻讯而来,掀动着他的身子。

想起今年芒种那天,扶着父亲站在老家的山冈上,俯瞰天光云影下稻叶青翠的田园。父亲做了一个深呼吸的扩胸动作,他声音洪亮地说:等收割时,我也下稻田去割上几把。

稻香飘荡的季节,父亲,我陪您回老家割谷去。

这光阴里伫立的节气码头,这天空上的星移斗转,这人间的陪伴相守,赐予我对万物慈悲相爱的心肠。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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