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添 奥运会之外,我没做过这么大的舞台
“我们一直在想怎么表达中国,在武汉这个地方应该怎么做。不会仅仅根据过往的历史发展来做,比如讲到屈原,就把他的故事说一遍。而是希望更情怀化,不是那么有故事性。故事太实了,不能讲错,很容易变成纪录片。这是我思考的东西,而不仅仅是某一个服装的款式”
本刊记者 周琪 发自武汉/图 本刊记者 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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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锦添是一个难以归类的艺术家,他本人也拒绝被归类。
1986年,他以绘画作品被徐克相中,后者引他进入吴宇森的《英雄本色》剧组,从此一脚踏进电影界,从香港电影工业的普通一员开始,到后来拿遍华人在电影美术界的重要奖项,顶峰无疑是2001年凭借《卧虎藏龙》拿到了奥斯卡最佳美术设计奖。他把自己的视觉美学理念命名为“新东方主义”,面对媒体时直言不讳:在中国我绝对是最好的。
单就叶锦添的形象,这份霸气根本无从判断,黑帽黑衣黑裤,不带任何花色图案,连脖子上的黑白红三色条纹围巾都似曾相识——它出现在不止一家媒体的专访照片上。帽檐下的星星白发以及下巴上密密匝匝的灰白短胡须,提示他已快步入半百之年。
除了电影美术之外,他还在摄影、服装、舞台设计、当代艺术中穿梭自如。台湾艺术家林怀民曾跟他说:“去尝试你不熟悉的东西。”于他而言,挑战带来快感,当舞台秀大师弗兰克·德贡找上门时,他说,那种兴奋无异于孩子收到了新玩具。
德贡是意大利人,叶锦添对意大利文化有着天然的亲近感,他的作品也带有强烈的文艺复兴色彩。两人一见如故,德贡对叶锦添早期设计的人物造型念念不忘,甚至希望汉秀的舞台上能出现《大明宫词》男主角张易之的形象。意大利人对小丑形象的塑造,则启发了叶锦添让圆明园生肖兽首再生的灵感。
在他与汉秀剧场一街之隔的酒店工作室里,两尊龙首、牛首的服饰造型已经完成。衣料选用和兽首相近的颜色,形象浑然一体,融合东西方剪裁,整体风格统一,细节上又各具巧思。和那12尊曾流失海外的著名圆明园文物相比,叶锦添对兽首的表情做了微调,使它们似笑非笑,接近蒙娜丽莎的暧昧。兽首的材料选用医学纤维,表面密布的小孔既透气,也不影响演员戴上之后的视觉呈现。
“只要演员站在那里,就是有灵的,本身是有energy(能量)的。”叶锦添站在年轻人的立场,用略带游戏和戏谑的处理方式,试图拉近教科书和观众之间那段严肃而痛苦的历史距离。
一提起“汉秀”的女主角Lili,他便难掩兴奋,催促助理拿外接电源,从电脑里翻出Lili在武汉的照片。那是一艘大油轮,齐眉刘海、长发披肩的Lili的穿着如大街上随处可见的90后,斜倚在长条靠背椅上,身边有个女孩,和她紧拉着手。
女孩Lili是他创作的一个虚拟人偶。他从不掩饰对这件作品的偏爱,上哪儿都带着,用相机记录Lili的生与死、与当地人和景的互动。真实的世界,虚拟的人像,他像写日记一样,收集人类不被虚拟世界塑造和篡改的原始记忆。
Lili之外,他为“汉秀”角色设计的服装承袭了叶氏奇异谲丽的叙事脉络,黑罩蒙面的寡妇,将国画穿在身上的笔仙,镶满繁复刺绣的帝后……其中最大胆的造型是麒麟,周身金碧辉煌,翅膀是拼接上去的,展开足有10米宽,超过了演员身后每块巨型屏幕的直径。
至于这些充满东方迷离色彩的设计思路,最后如何呈现在水、雾、声、光环绕的立体舞台上,这一次,轮到设计师本人好奇了。
对话叶锦添
人物周刊:怎么想到把Lili带到汉秀的舞台上?
叶锦添:其实是Franco(总导演)看上了她,所以这次呈现在观众面前的是Franko的Lili,不是我的Lili。(笑)我的Lili是空的,是虚的,她拥有每个人都能接受的长相。我把Lili放到历史里,用这个方式使她存在。她促使我们思考正发生什么。
她的外貌和身份千变万化,好像一个多维度的重叠世界,这是我早期在巴黎拍Lili时意识到的。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物件,但其实有另外一个东西存在,一样东西要如何存在才能跟人有交集?我让Lili去迎合时代和空间,再变成一张照片的样子,很多时候你会对她有另一种感觉,每个人会投射各自的感受,就像纽约新当代艺术博物馆里有一个作品,艺术家坐在一张桌边和别人面对面,他对着无限的人,自己是空的。
人物周刊:Franco希望你为他的作品添进中国元素?
叶锦添:我们一直在想怎么表达中国,在武汉这个地方应该怎么做。我们不会根据过往的历史发展来做,比如讲到屈原就把他的故事说一遍。我们希望更情怀化,不是那么有故事性,因为故事太实,不能讲错,很容易变成纪录片。
Franco很讨厌故事,他不相信故事,我觉得故事的功能是把人的经验变成可阅读的,比起故事我现在更相信现场的感觉。空间是不能用故事来说明的,是人和周围环境的关系。当演员戴上假发穿上戏服不再是自己,我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有了一个不属于平常的空间,这是我思考的东西,而不仅仅是某一个服装的款式。
我很喜欢意大利,我的作品带有很重的文艺复兴的色彩。Franco是意大利人,他不熟悉中国,有我在他比较安心。我找到了一个方法让他可以畅通无阻地用自己的东西,同时又不用担心“不是中国”,意大利有趣的东西,我也把它们引出来。Franco每天在做不同国家的东西,很容易抓住全世界都看得懂的中国元素,他已经习惯了一种切入的方法,跟中国融合的同时,保留意大利的味道。
人物周刊:需要出于商业考虑做一些艺术上的妥协吗?
叶锦添:我没发觉。我对商业这个词有一点敏感。我要做最好的东西,让自己和观众都觉得好。我不可能去到庸俗的地方,我要做的是提升观众,观众要求越高,对我来讲就越好。
之前帮舞蹈家杨丽萍做舞剧《孔雀》,在中国那么受欢迎,我觉得我做到了,必须要让观众惊喜,用做得更好去贴近他们的内心,使他们感动。
人物周刊:汉秀吸引你的是什么?
叶锦添:奥运会之外,我没有做过这么大的舞台。我是技术狂,对所有技术都有兴趣,当舞台本身成为魔术,太迷人了。Franco找到了在水中和空中演出的方法,我称它为诗意的娱乐,不是纯大众娱乐,更不是炫耀技术,有很多艺术性在里面,至少它可以容纳我想表达的含义。如果只是纯娱乐大众,我可能会用别的更可爱的东西。(笑)
这是我第一次只用两个礼拜做完所有衣服,Franco和我花了大量时间聊思路,在我眼里他有一个强烈的自我世界,更想做一个纯艺术家。我在欧洲做高端艺术的时候,极致到根本不管观众看不看,但你想想这里每天两场要吸引4000个观众。Franco要平衡“双重人”的矛盾,不断展现艺术激情的同时,又有很理智的一面。好像这一次,过这么久才给我的设计定案,他自己是老板还这么干,让自己这么危险,我觉得就是因为艺术家激情还在。
人物周刊:你的“新东方主义”视觉理念,在汉秀里如何体现?
叶锦添:是“浮现”。实体是无形的,产生的视觉是无限的。我看一个东西,其实是看我,包括讲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受到自己的限制。为什么我那么关心时间?《超体》最厉害的镜头是各个时代的建筑在同一个画面呈现。时间不是闹钟,是内容。时间造成了事件的先后关系,记忆体的记录变成了时间的内容,当你了解这一点的时候,真实就只在同一个时空的前提下存在。
冥想就是不受时空拘束,摆脱时间进入其他频道。我此时此刻就处于这个状态。一般人不知道怎么处理传统,“中国风”令他们很痛苦,而我会抓起传统来玩。
人物周刊:能说说“兽首”的灵感来源吗?
叶锦添:Franco很会用意大利的小丑,自有一套表演方法。我看到后就想到了十二生肖兽首,它们在传统叙事中是流失到西方的痛苦形象,没办法和我们对话,穿上融合了东西方剪裁的衣服后就很神奇,有一种“灵”的感觉,即使不说话站在那里,因为有个人在里面,就能感觉到一种力量。它们的脸也很有意思,不是开心也不是不开心,是一种很空灵的表情。
我希望观众去“遇到”,而不是“看到”一个角色,“遇到”比较像现在的东西,现代人不会看书、看历史。我的创作想法不会出现在很成熟的人的脑子里,注重90后甚至00后,我作品反映的都是年轻人的处境,我很少把事情搞得很严肃,尽管我进行了很严肃的资料收集,只有这样才能把年轻人和我要传达的东西连接起来,我不会保守地讲一个很学术的故事。
人物周刊:你知道90后和00后在关心什么吗?
叶锦添:我觉得他们会慢慢走近我的想法。人当然是会沦落的,被电子世界搞的,电子会伤害你的身体和记忆体,你会慢慢失去你的本能,但也会增长海一样的信息库。
人物周刊:怎样不被伤害?
叶锦添:唯一的方法是信仰。信仰有可能是后现代主义之后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要不然这个世界会乱的,现在已经乱得差不多了。(笑)
人物周刊:你本人有信仰吗?
叶锦添:我没有信仰。艺术是信仰的体现,始于疑问,在信与不信之间。
人物周刊:你希望传递给观众什么?
叶锦添:由心而生的惊喜,像《孔雀》那样,连山本耀司看了都很喜欢。比起电影,我现在更有兴趣用一只手去“抓”一个舞台。我在小剧场看过一个人一场秀,一个半小时,很精彩,这也是我追求的。
汉秀提供给我非常多从实体机械到抽象思维的转化经验,它的舞台那么重,技术那么难,一定有震撼力。但我希望不只是这样,如果它能呈现一个很轻的东西,力量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