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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莉:红尘俗世,亦幻亦真——读冯骥才新作两篇

Image 2021-07-28

红尘俗世,亦幻亦真

——读冯骥才新作两篇

作 者:张 莉

《跛脚猫》和《我是杰森》是冯骥才的两篇新小说,情节跌宕,让人深思。前者是个荒诞故事,“我”仿佛“无形”一样,看到了一个著名女主持人的隐秘生活,看到她与人周旋,看到她的半裸体,看到她的情事,也看到她和黑猫从高处坠落。这是有奇幻感的故事,一个人摆脱了身体的负累,如影随形般地跟随一个女人,看到她光鲜背后真实的生存。当然,小说也有反转。读到小说最后,你会发现一切不过是倏忽一梦。当“我”从梦中醒来,顿时陷入混沌中:“那么此前我的经历只是一种幻觉,一种梦游,一种因用脑过度而走火入魔,还是真的死了一阵子又神奇地还阳了?如是这般,蓝影一定已经死了。因为她纵入一片可怕又漆黑的楼下那一幕,我历历在目。”(冯骥才《跛脚猫》)而更诡异的是,“傍晚,我出门想买点吃的。刚下楼,在小区的走道上,我忽见迎面一个人匆匆走来,竟然是美丽的蓝影!她没有死,还是一个曾经和我一样死后的游魂?我脑袋里有点混乱。她分明活着,她身上香味四溢。她和我擦身而过时瞥了我一眼。只看一眼,没搭理我……那么,昨天种种的事就纯属一种虚幻。”(冯骥才《跛脚猫》)

那仿佛是平行时空发生的两种生活,一种诡异感出现在这部小说里,梦中的事如此真切,但却是虚幻的;现实中如此虚幻但其实它是如此真实。甚至,梦中的真实情节还出现了在现实中,“可是,更不可思议的事是当天晚上我在家看电视,电视里正好有她的节目。她依然穿着那条光鲜而修长的蓝裙子,一张美如天仙的面孔,好似发光一样明亮的声音。忽然我‘呀’的一声叫起来,把手里的一杯咖啡扔了。因为我发现她耳朵下闪闪烁烁,五光十色,垂着那对滑头赠送给她的奥地利水晶耳坠儿,谁能向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冯骥才《跛脚猫》)

读这部作品会深深感慨,何为“如入梦境”,何为“如入幻境”。又或者说,冯骥才将一种平行时空感深深植入了《跛脚猫》里,由此,一个并不新鲜的故事核产生了奇异感和陌生感——即使叙述人不断地拆解小说的真实,读者也愿意相信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如果说《跛脚猫》写了一种梦境中的现实,那么《我是杰森》则写出了现实中的梦境感。小说依然是“我”的历险记,这一次的历险是在现实中,在法国,“我”遭遇了不幸的车祸,没有护照,也患上了失忆症,而更为致命的是,被抢救时医生为“我”整了容,长了张外国人的脸,变成了法国人“杰森”。于是,故事向着意表之外的方向发展。因为失忆,“我”无法确认自己是谁;因为长了外国人的脸,我无法自证自己是中国人,事实上,我也并不确认自己是中国人,而只是来到天津以后,会有莫名的亲切感。在天津,随着游览地点的深入,“我”内心的亲切感在一点点升起,甚至别人也发现,“我说的中国话居然还有一点天津本地口音。这就使我更加确信天津与我的关系非同寻常。”(冯骥才《我是杰森》)

但是,即使确信自己与天津有不寻常的关系,“我”也无法说出真相,真相不可说,因为无法证实。“我无法对他实话实说。我的故事太离奇,甚至有点荒诞,一个模样确凿无疑的外国人怎么可能是中国人?”(冯骥才《我是杰森》)而更有意味的是,当朋友推荐我给小说中的“小伟”——自己看起来很亲切的小男孩儿做英语家教时,“谁料小伟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妈妈说,她不喜欢法国来的老师教我英文。’”(冯骥才《我是杰森》)

这是小说里埋藏的伏笔,它当然还有着另一个故事,关于“我”失去记忆的那部分。它需要读者靠想象力和生活经验去拼凑出那些隐秘的部分,“罗金顶和赵大路完全不明白这句话是怎么回事,我似乎恍恍惚惚感到其中的一丝什么深意。”“虽然,小伟的妈妈根本不知我是谁。我也完全没有‘妻子’的记忆。不知为什么,却感到这其中有一个老天爷才知道的秘密。生活本身真的这么残酷吗?”(冯骥才《我是杰森》)

那么,问题是,寻回记忆,还是不打扰记忆,让记忆回到记忆的原初?又或者说,不寻找真实,不打扰另一个真实?叙述人最终认识到,“如果我继续在这神秘未知的世界里追根求源,恐怕就要陷入一种真正的现实的痛楚和无奈中。我绝对改变不了现实。更深的痛楚还要找上自己。看来无论任何人到头来还是只能顺从命运了。”小说的结尾是,“我”放弃了对失忆的找回而顺从了命运的安排。与《跛脚猫》相映成趣,《我是杰森》中的现实反而给人梦幻感。小说故事写出了一种现实,但是,这种现实残酷、古怪又真切,你甚至觉得它只应该发生在梦里才合适。

读这两部小说,会不断想到“亦真亦幻”这个词。作为写出一系列优秀作品的小说家,冯骥才总能从市井生活中找到那些意味繁复而妙趣横生的故事。他的《俗世奇人》之所以能畅销不衰,最深层的原因在于他对世间万象的理解与艺术处理方式。两部新作中,固然有着冯骥才之所以成为冯骥才的艺术特质,但也有新因素汇入。比如梦境及“灵魂”的引入,比如“失忆”与“异容”的引入。在真切的现实里引入梦幻、奇幻、奇遇的处理,不只是戏剧情节的加入,更重要的是一种新的关于现实书写的方式。冯骥才通过一种变形的现实方式而贴近了现实,又或者说,他通过引入梦幻的方式使自己的作品更具现实感和深切的人文关怀。读这两部作品,我们自然会想到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但更重要的是,你会深切思考,什么是人的生活,什么是人的生存。

冯骥才,男,当代著名作家。曾任中国小说学会会长、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等职,现任中国文联荣誉委员、国务院参事、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院长。新时期文学初曾以《雕花烟斗》《啊》《神鞭》《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等小说蜚声文坛。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徜徉在文学、绘画、书法、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等诸多领域,且皆有建树。近年来文思泉涌,新作不断,颇引文坛注目。

《我是杰森》节选

我的遭遇源自一次在海外的不幸的车祸。那天,从早晨一上车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心里扑扑腾腾,好像要出点事。事后,叫我最后悔的是通过一位巴黎当地的华人,请来一个导游兼司机小宋先生。据说他曾在非洲某国的领馆做过二等秘书,精通法语,是位跑遍法兰西的“法国通”,可是那天一上路我就觉得不对,他竟然连公路上的路牌都看不明白。那些年还没有GPS,他看地图的架势有点像是看天书。不过,我这次车祸谁也不怪,完全是我自己找的。我在巴黎开过会,还有几天时间,没什么事儿,忽然想用两天时间往巴黎的西边跑一跑,我最想去的是两个地方,一个是位于诺曼底勒阿弗尔吉维尼的莫奈故居;另一个更远一点,是世界遗产圣米歇尔山。我在一张图片上看过这个圣米歇尔山,一个从海中耸起的小山峰,上边全是古老的建筑;峰顶有一座尖顶教堂,简直就是神话中的景象!我非要去看看不可!然而,由于这个冒牌的法国通几次迷路,我们的车在田野和丘陵中来来回回兜了许多圈子。到了吉维尼,莫奈故居已经关门,只有扒着门缝才看到在莫奈画中常常出现的那座轻盈的彩虹一般的日本桥了。小宋安慰我说,从圣米歇尔山回来途经这里时,还可以再来看。于是我们在村子里找到一家土耳其饭店,吃一顿欧式的“肉夹馍”,然后接着赶路,可这时天已经黑了。小宋似乎没有去过诺曼底这边。他总走错道,错了就得绕回来重走,我的心开始发毛,他的心几乎乱了。我说:“是否找个旅店住下来,走夜路不安全。”

就在我说这句话时,他忽然说:“不对,我又走过了,应该拐出去。”他说这话时,声音有些慌乱。

我坐在小宋旁边副驾驶的位置。我发现,车子右边有一个出口。车子开得很快,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出口。小宋担心错过这个出口,猛地向右一拐。这种行车在高速路上是绝对违规的,没等我制止,只觉得身后边一个巨大的黑影疾飞而至,跟着一片炸开似的刺目的光亮和一声毁灭性的巨响,我感觉我像飞了出去——不知是我从车子里飞了出去,还是我的灵魂从我的躯体中飞了出去,同时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清醒过来时,身体已经被固定在一张床上躺着。我的意识有点奇怪。一方面我很清醒,听得清周围的一切声音,看得清周围各种医疗器具,还有几位身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外国医生与护士。我还知道自己因为车祸受伤躺在这里。我对车祸时死神降临那可怕的一瞬感觉极其强烈。可是另一方面我的所知好像微乎其微,无论我去想什么,脑袋里都像是空的,想不起任何一个与自己有关的人来,也想不起任何事情来。比如车祸,我对车祸的感觉记得虽然极其清晰,但因何车祸,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我好像不会想了,难道我失去了记忆?

一个蓝眼睛、中年的男性医生走到我的病床前,问我是谁,叫什么?他用的是英语。我本能地用中国话回答他:

“我想不起来了。”

他表情为难,听不懂我的话,转而用英语问我:

“你会说英语吗?”

我竟然用英语回答他:“是的,我会。”我的英语还很熟练。

蓝眼睛的医生笑了,他说:

“好。我是你的医生拉方丹。请问你的姓名?”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回答是:“我叫杰森。”我用英语回答。可是我为什么说自己叫“杰森”?我曾经有过这个英文名字吗?谁给我起的这个名字,我完全没有记忆。

比这个还麻烦的是,当我用英语告诉拉方丹我是中国人时,他很惊异。他接着问我一串问题,比如我的姓名,我是中国什么地方人,我的手机号或邮箱地址,我认识的人,我到法国干什么来的,我认识哪些法国人——哪怕一位也行,我都一无所知。拉方丹找来一位中国面孔的人与我交谈,我们之间除去语言上毫不费力,但我什么信息也不能给他。我像一位外星来客。

经过许多努力,拉方丹告诉我必须面对一个可怕的现实。我是法国西部高速公路上一次惨烈的车祸的受害者。我幸免于死,肢体健全,但面部已毁,必须接受整容。但警方在现场找不到我任何的身份证明。我自己虽健全,但头部在撞击中出现了失忆,而且我的失忆很彻底,一片空白。现在很难说能否恢复。

他还说我同车的伙伴在车祸中被撞得血肉模糊,警方也找不到他的身份证明,而我们所坐的汽车的车牌竟是假的。拉方丹说:“我们找不到你的任何朋友与家人,我们只能认定你是‘杰森’,鉴于你受伤严重,我们必须给你马上动手术,同时给你整容。如果你同意,因你的手腕骨折,无法签字,我们需要你用录音来认可。”他说,“你只要说‘我同意对我进行外科手术和整容,我叫杰森’就可以了。”

我同意了,用英语把他要我说的话说一遍,最后说:

“我叫杰森。”

此后,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事。只知道自己在麻醉后昏昏沉沉睡了很长时间,这时间没法说清,醒来后面部和手腕依然密密实实缠着绷带,身体不能翻动。拉方丹每天都来看我,探问我的感受,我身上每一种痛苦与不适的消失,都换来他的一种很熨帖的微笑。他还领来一位鼻子尖尖、瘦瘦的、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医生看我。他说他叫马克,是我的整容医生。拉方丹跷着大拇指说:“马克是我们医院最出色的整容师。”于是,我开始对我的面孔有了期待。我最关心的不是我被整得是否漂亮,关键是否像我。可是我的记忆现在仍是一片空白,我凭什么断定马克是否“重现”了我?

过了一些天,揭晓的日子终于来到,拉方丹、马克,还有这些天护理我的医生护士围着我,眼瞧着马克像魔术师那样带点神秘感地揭开蒙在我脸上的最后一层纱布,跟着引起一片惊呼、欢喜和掌声。他们向马克祝贺,也向我祝贺。一位护士拿着镜子竖在我的面前,我朝镜子里一看,天啊,我感到从此我和原先的自己告别了。虽然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本来的模样,但镜子里是一张纯粹的地道的外国人的脸。隆起的眉骨下一双深陷而略带忧郁的眼睛,高高鼻子下厚厚的嘴唇。一位年轻的护士说我很像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是啊,我的整容师是法国人,他想象出来的脸一定是法国人的脸。如果你叫一个法国画家随便画一个人物,他画的人物一定是法国模样,绝不会是中国人的模样——这是必然的!我完蛋了。

当我抬起头来时,我发现马克、拉方丹等满屋子的人,都望着我,等待着我表述感受。不知为什么,我竟然非常肯定地说道:

“我是杰森。”

于是,快乐充满了大家的心。

/试读结束/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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